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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二章 当值(一) ...

  •   接下来的几天,竟然风平浪静。喝了太医的药汤,荳荳的病也渐渐痊愈。她依旧当差。只是——似乎很多事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从前,她为人淡泊,又不爱争抢御前那些露脸的美差,虽说因为杜秋诗的缘故,难免有人在背后嚼舌头,但大多数宫人待她还是友善的;现在可好,突然间周围变得空落落的,那羡慕、嫉妒、恼恨、轻视、嘲讽等复杂的情绪杂在道道目光中射向她,还真让人有些难受。起先她以为是皇帝的这份特殊照顾——又是大张旗鼓派人找她,又是宣太医来诊病,难免让人心里不舒服。
      可是,当她把目光投向众人时,竟然在那复杂的眼神中捕捉到几丝畏怯与怨恨的痕迹。畏怯什么?又怨恨什么?她抬起眼看向四围,才发现已经有两三天不见武清惠的身影了。每天清晨叫醒皇帝、给皇帝栉发的任务也落在御前总管王贵身上,而这本是管事姑姑负责的事情呵。少了她的督率、她的唠叨,宫女这边也陷入一片混乱:巧宗轻省的活儿、端茶递水御前露脸的事儿四五个人抢着干;除尘掸灰、提水抬重那些闹得人灰头土脸的事撂在一边,没有人去做。荳荳有时默默接下,可那么多的事,她一个人也无法做完。武姑姑呢?在做事的时候她总会情不自禁地张望,似乎一眨眼武清惠就会板着脸子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并不喜欢武清惠,可是只有这一刻,她才发现武清惠在御前是万万少不了的。
      可是,为什么她会不见了?生病了,抑或是休假?她去问凝香儿,凝香儿支支吾吾地说“病了”,可问她什么病,却又说不上来;去问俞念梅,她没有立刻答话,可那眼神分明在说话,她不是傻子,看得出那眼神的涵义,似乎在说“你怎么能不知道呢”。可怜她,却真的不知道。她知道再问下去,自己就会成为众人眼中的矫情伪饰。只是心里有着不好的预感,似乎冥冥之中知道、也最怕知道那个答案就是武清惠的失踪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没有再问下去,只是默默走开。她知道宫里的事情是不兴去问的,少说多做是宫中人生存的不二法则。
      可是她还有值得信赖的人,不是吗?她默默走到小玉儿身边,仰着脸看着他。
      小玉儿避开她的眼神,道:“你不记得那晚的事了吗?”话音微微有些发颤。
      她蹙着眉,记起大雨中小玉儿在翠微宫找到自己,记起武清惠递给自己一盏香茶,记起被簇拥着走进东轩,记起皇帝在伏案作画,记起自己头好重身子发烫,记起好多水涌过来要淹没她,而醒来她才知道自己生病了,可是记起的只有如此而已。
      小玉儿笑了一下,看着她苦思冥想的神态,道:“万岁爷为你的病宣召黄太医来诊脉——”
      她想起自己刚进宫那回生病,不也有太医给自己看病吗?这次是有些特别,可也不过是皇帝亲自宣召罢了。只是小玉儿的语气怎么那么郑重?她的脸上不由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真造化。黄太医是太医院使,是专门给万岁爷诊脉的御医。连后妃娘娘们病了也没有权力宣他看呢。”小玉儿道,脸上浮动着淡淡的笑意。
      听到这里,荳荳的双眸愈睁愈圆,她怔怔望着他,心里却连道三声“糟糕”。看来自己是烧糊涂了,连这么严重的细节都没有在意。专门给皇帝诊脉的太医院使竟被宣来给自己看病,真不知这位万岁爷是喜欢自己还是想害自己。她想起皇帝那略带戏谑的笑容,身子不由微微一颤。
      小玉儿也怔怔望着她,他能看出她的害怕、她的担心,他都懂,从送花到翠寒堂莲池那回他就知道,她的命运就在皇帝看到她的那一霎那被注定,而自己所能做的只是看着她一步步往前走罢了。
      “那么武姑姑呢?武姑姑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她回过神,轻轻问道。
      “万岁爷要宣黄太医来给你诊脉,武姑姑不知怎么来那么大胆子,向万岁爷进谏说这不合祖制宫规——”小玉儿道,看她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继续道:“太祖皇帝宫规:妃嫔有恙,可传召太医问诊;宫女生病,不得由太医问诊,须描绘症状告知太医,由太医斟酌下药。”
      荳荳愈发迷惑,不自禁脱口:“可我选淑女刚进宫时也病过,那回太医也是亲自给我诊脉的呀。”
      小玉儿耐心解释道:“这不一样。你那时是淑女身份,是备选的妃嫔人选,可现在却是宫女身份。”
      她点头,道:“难道就为这,武姑姑就惹恼了万岁爷吗?”不用小玉儿点头,她就知道答案。口中轻轻吁了口气,心里却有几分难过。原来如此,是自己害了武清惠。她知道武清惠在宫女中的威信很高,自己这下可算是得罪了全体宫人。难怪那群上殿宫人都不跟自己说话,即使凝香儿、俞念梅和自己说话,脸上也显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
      谜底虽然揭开了,她的心却愈发沉重。皇帝接下来会怎么做?这才是她最烦恼的问题。如果他强迫自己——他是皇帝,爱怎么来就怎么来——自己又该怎么办?她想起上回自己在他面前落泪他无奈而气恼的神情,眼睛一亮,也许号啕大哭是个法子,他总不会乐见那满脸泪水纵横的丑样子吧。
      只是,这是不是办法的办法,说出去真要贻笑大方。而当下最紧要的是躲开他、避开他,少见他为妙。也许时间久了,他会慢慢淡忘自己,毕竟他身边莺莺燕燕成群,总不会时刻记挂着自己吧。
      荳荳想到这里,眼中却莫名浮上一层水意,喃然道:“为什么会这样?”自己本无大志,也不愿与满宫春色争芳,不过想早日离开这里,就这么难以实现吗?她不是柳白苏,要为家族的荣耀而争身不由己,可是就算想平安度日,只怕也难。她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可她不是退让了,即使西苑那只推自己落水的手,她也想尽力忘却。
      小玉儿一直看着她,目中不由露出不忍的表情。她的心愿,他不是不知道,甚至可怜她这份隐忍。
      他的心思百转千回,不由想起那天他听义父说她醒了,急着进屋看她,谁知义父不禁拦阻住他,脸上还带着暧昧的笑意。他低着头听义父唠叨,“急什么?我知道你关心她,可这会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能进去,待会儿等万岁爷出来,说不定咱们立刻多了位主位娘娘。这不是多好的事!”他看着义父用手指抚摩光滑的颌下,知道这是他得意至极才有得举动,难道荳荳——他的双目垂下,无欲无波。而当义父悻悻从东轩下来,他才得知她没有接受皇帝恩宠,她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有多么危险吗?现在皇帝对她还有一分怜惜之心,若没了这分心,只怕她立刻就会丧身。
      他怔怔想来,“你太傻了。”话一出口,他才发觉不自禁把心里所想泄出。
      荳荳回眸看他,幽幽道:“连你也笑我傻吗?”
      他垂下头,避开她晶亮的眼眸,道:“难道你不明白义父的心、云姑姑的心吗?”
      我懂得的。荳荳轻轻对自己道,你们对我好,我会不明白吗?可是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愿去希求那份恩宠。她抬起眼,湛湛望着他,道:“就算是个梦,也别让它这么快醒了,不成吗?”
      小玉儿无语,悄然背过身抬头仰看天边的明月,快十五了,月色愈发皎洁。
      这段日子是荳荳入宫以来过得最胆战心惊的时光。为此,她比以前更积极主动地揽下那些又费力又不讨好的活计,尽量减少和皇帝见面的次数。有时也有实在躲不过去的时候,她端上茶颤巍巍送到他的面前,似乎不经意窥探他的态度。还好,皇帝看她的眼神就跟看其它宫人没什么两样。看来,她那大失仪态的哭让他扫了兴,他似乎并无意再来招惹她。她的心渐渐放下,走路总带起风,连梦中都会笑醒,甚至不管其它人爱睬不睬也会主动微笑,她已开始希冀最美好的远景,只要平平安安度过这四年多时间,她就可以回家和家人团聚。而她的好心情显然是有感染力的,众人每天面对她的笑颜,再看看皇帝并没有宠爱她的意思,也渐渐与她搭讪起来。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在一个人独自干活时,她偶尔也会忍不住想起皇帝唇边那抹戏谑的笑意。她的手指,在唇上滑过,像羽毛轻拂,微凉。
      荳荳是心情好了,可王贵最近的心情却像跌到谷底,因为他正面对着平生以来最混乱的局面。
      武清惠是贬了,走了。这些天,没有武清惠的督率,御前的混乱他不是没有看在眼中。那些宫女愈发妆扮得花枝招展,整天花儿粉儿涂来抹去,什么心思,他怎能看不出?以前好歹有武清惠管着束着,这几天可全乱套,争着打着去抢御前露脸的活干,提水抹地的活却晾到一边。他想起来说一番派一番,刚好了一会儿,下回又出麻烦。总不能老让他这个御前大总管去干去想管事宫女的活吧。这些还在其次,最为难的是每天早晨叫醒万岁爷,万岁爷被吵醒那沉着脸目放寒星的面目他可再也不想看了。王贵叹了口气,以前也没觉武清惠有什么好的,现在却不能不佩服她,也亏她能忍着这么多年。
      还有让他更烦心的。想起荳荳生病那回的事,他至今还觉得奇怪。万岁爷对荳荳的喜爱,他不是没看出来,要不然也不会答应云菊英的请求把她放在御前。那天早晨看着万岁爷走进内室久久不出来,他还一阵窃喜,庆幸荳荳总算时来运转。没想到不仅荳荳矢口否认,而皇帝的态度似乎更暧昧不明。他自小跟着皇帝,常常觉得皇帝的心思再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的。可这回万岁爷对荳荳的态度令他实在有些揣摩不透。接下来的几天,他留心看着,眼中所见是宫女中荳荳总是去捡最脏最累的活做,在御前藏头藏尾的。可是皇帝的态度也令人奇怪,如果说他喜欢荳荳吧,这么几天看不见她,他也安之若素,甚至也没有召她近前的意思,偶尔御前缺人手,看着荳荳颤颤巍巍上来献茶,他的眼光也只停留在她手指茶杯上,似乎没有看见眼前这个妙人;说他不喜欢吧,可那晚看见她昏倒,皇帝的举动,那种因为在意的慌乱、那对武清惠忽然的发脾气,却还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难道是自己老了,还是皇帝心海底针,天边云卷云舒、庭前花开花落,自己这双浊眼已经看不透了吗?王贵笑着叹了一声。他不是不知道荳荳想要什么,可是他更记得云菊英的话,这么不上不下的,对荳荳来说不是更危险?那天的御医风波已闹得阖宫上下人尽皆知,如果她不能迅速抓住皇帝的心,那么等待她的将是无声无息的消失,而这必将是后宫诸妃嫔人人所乐见的。只有更上一层楼,她的安全有陛下的宠爱作保证,她才会暂时安全下来。所以就算猜不透陛下的心意,他还是要再试一把。只是怎么试?他踌躇着。而武清惠的离去和暂时的混乱,给了他一个契机。
      他找了午膳后皇帝小憩的时候,避开众人,向皇帝陈诉。那些混乱,陛下自然也是知道的,但当他提到荳荳的名字时,皇帝如炬的目光清冷地照在他脸上,他有片刻的汗湿后背,尽管和皇帝从小长大,可不知怎么,有时皇帝的眼神这么扫过他,他依然会感到天子的不测威严。
      李冽淡淡道:“王伴伴,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对王豆蔻好。”
      他的汗一下从额头沁出,不由想起皇帝向来最讨厌宦人和宫妃交往,可是这会如果有片刻的犹豫与托辞,只怕——。他的汗珠滴落在毯上,沉声道:“请陛下恕罪。王宫人是奴才的小老乡,又是奴才引见到御前的。再说像她这样纯真良善的性子谁能不喜欢?”
      李冽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王贵委委屈屈看了皇帝一眼,低声道:“奴才还有些小心思,却不敢瞒陛下。”
      李冽的目光从折子上微微移到他身上。
      王贵往地上重重叩了首,娓娓道:“奴才是伺候陛下的,这心从来也只为陛下操。每天看着陛下从外朝回来,为操劳国事神思乏倦,回到内宫也不消停,身边连个可以陪着说笑的人都没有,奴才这心里就难过得紧。”
      李冽目中的寒意不由黯淡了几分,他知道王贵说的都是实情。自从谦妃被废后,他的身边虽然少不了女人,可是再没有一个可以跟他自自然然说话的人了。原来皇帝也是怕寂寞的。
      念及此,他却冷笑一声,道:“难道你认定朕身边陪着说笑的人非是王豆蔻不可?”
      “陛下的心思,奴才从不敢乱猜。”王贵并没有被他的冷笑吓倒,道来,“那个豆蔻香囊陛下明明知道不是谦妃娘娘的却还收在身边,还有杜学士的题诗也是陛下金口钦点的,这些难道还要奴才一一道明吗?”
      李冽静静听他道来,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心里却起伏不定。脑海里闪过一双纯真晶莹的眼睛,那是她的眼,看惯了后宫妃嫔媚丝入瞳的美目,那样的眼也许更能给他安心吧。他苦笑一声,想起她那日在他怀中的大泣,如果说他以前还怀疑过她的闪避是在玩欲拒还迎的把戏,那么那满脸纵横狼藉的泪水彻底打消了他的猜疑,因为他深知没有哪个争宠的后宫女子会哭成她那样,起码哭泣也得梨花一枝春带雨,留点动人的仪态。可是——他有点恨恨地想,难道朕在她的眼中那么可怕,接受朕的宠幸,至于哭成那样吗?
      猛地,他像记起什么,问道:“王伴伴,你知道她的心事吗?”
      王贵愣了一下,道:“不过是些早日出宫回家的糊涂心思。陛下不必理她。”
      李冽闻言鼻息重重出了口气,半天才慢吞吞道:“这两天叫朕醒来也为难你了吧?”
      王贵跪在地上,绷紧的身子也稍稍放松,皇帝能跟自己开玩笑了,他知道眼前这关算过了。
      李冽也不再跟他多话,手中拾起几边的折子,道:“你的意思,朕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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