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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章 棠棣 ...

  •   李凌出了慈宁宫,脚不停步,就向北而去。
      于敏落在身后,从小内侍手中接过明瓦煌煌的灯盏,想上前给李凌照路。猛地瞥见他向北迤逦而去,神色一怔,快步赶上前去。
      李凌步子原就迈得快,于敏连跑带颠才赶上他,气喘吁吁,脸上兀自陪着笑道:“殿下!殿下!走岔了!回毓庆宫往北走又绕远了。”
      李凌身形被他半拦住,有些恼怒,又有些被他看破心事的窘迫,不过于敏是跟他的老人,又是服侍过贤妃的。他既然不点破自己是去翠寒堂,也乐得装糊涂,仰首看天,微微道:“今晚月色甚佳,我赏赏月再回去。你们累了一天了,先回去歇息吧。”那神色俨然一片体恤下情的关怀殷切。
      于敏却被弄得哭笑不得,暗道:好小主子!竟也学会在老奴面前装样了。殿下刚才在宴席上的突然失色,自己又不是没有看到。若是平常别样事,顺着殿下心意自无不可,可这回——他的眉头蹙着,那张本来就显衰老的脸看上去就更像苦瓜——一时又想起贤妃生前的恩德,话更是由不住出口,“殿下不用瞒老奴,这可是要去翠寒堂?”
      李凌闻言面色微微泛红,半天才道:“好几天没见——”
      于敏却不听他扯谎,不等他“皇兄”二字出口,已截住话头道:“殿下是去看那位王宫人吧?”
      李凌脸上的绯色又转浓些,只吐出两个字,“怎样?”自是默认是去翠寒堂看荳荳。
      于敏却不急着回答“怎样”,回头看了一眼跟来的四个内侍,见他们都站在一丈之外的地方侍立着,才道:“殿下不要去!”
      这话意思是恳切的,可语气却让人听着不对味。只见李凌脸色红了又白,低声喝道:“于伴伴!本王敬你是服侍过母妃的老人,可你——”
      于敏也有些懊悔自己语气太重,膝盖一软,顺势跪下,垂头道:“殿下息怒!老奴话是说得放肆了,可是一片好意。殿下这一去,见了万岁爷,万岁爷倘若问殿下来做什么,殿下怎么回答?难不成殿下说是来和万岁爷——”他说话闪闪烁烁、吞吞吐吐地,却又横下心非说不可,一下子竟变得流畅起来,口气微微扬起,“难不成说是来和万岁爷抢女人?”
      李凌脸一下涨红,突然的挑破实情,让人连个闪避的余地都没有。他知道下午自己对荳荳的种种神情态度没有瞒过他的眼,愈发恼恨,恨恨出口道:“她认识我在先,再说皇兄又没纳她为妃为嫔,她只是翠寒堂当差的宫人,我看看她又怎样?”
      于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声音却低下去:“殿下非要揣着明白说糊涂话吗?午后翠寒堂人寻她那阵势,殿下又不是没见着,倘若只是当差的普通宫人,哪会这等兴师动众?她早是万岁爷的‘禁脔’了,殿下莫起那个主意。”
      听着于敏口中竟能咬文嚼字说出“禁脔”二字,李凌脸上却没半分笑意,心思乱纷纷地,不觉想起那天在翠寒堂荷花池皇兄初见荳荳的情形,那份眼中难掩的叹赏,当时自己的心就如沉谷底,可等了几天,毕竟皇兄没有什么动作;他又记起午后浣莲池的那一记偷吻,一半是沁着露水的雪色花瓣,一半是她柔软的淡红唇角,吻到口中,冰冰凉凉、芳甜醉人。一时胸潮澎湃,难以自抑,扫了一眼跪着的于敏,竟掉头向前而去。
      于敏心一沉,只来得及道:“殿下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得想想贤妃娘娘,想想王宫人——”话一半飘在风里,一半堵在口中,却像是呜咽的风声。
      从慈宁宫一路走来,雨停了,云雾却依旧浓重。
      已是亥时三刻。李凌看了一眼怀中的打簧表,脚步不由有些踟蹰。于敏的话——他不是没有听进去,如果皇兄问起,怎么回答?那种去探看宫女病的理由的确不够冠冕,适才自己也不过是在于敏面前负气而言。他心里明白:他之所以十七岁还能留在宫中,不用就封,完全是因为皇帝看在他是幼弟,且从小在太后身边长大的情分。他记起上次李忠的恭喜,对他而言,早点就封和晚点就封没有什么区别。不过自从遇见她——他的心一颤,明白——只有继续留在宫中,才可以继续见面。
      夜深更沉,整个后宫早已静寂一片,沿西长街走来,路过的宫院早已熄灯,只有门楼上还孤零零高挂着双灯,雾气浓重,只隐约放出那么几点凄清的光芒。
      翠寒堂呢?他抬头看了一眼远远在望的翠寒堂,奇怪的是除了门楼的灯盏,院内也是灯火辉煌。这么晚了,皇帝还不曾歇息吗?
      好多年了,王贵还是第一次这么晚还没休息。记得以前也有伴着驾更深不眠的。那还是皇帝初即位的事,瑞王融珏造反,皇帝每天晚上看军报,和内阁商议军情,自己自然没有先休息的道理。没想到现在熬了这把年纪,竟然还要闹个不眠不休。他起先在东轩外伺候,听着皇帝传太医,谁知里头又把武清惠撵了。宫女们人心惶惶,他只好安抚了几句,又看着太医进去问诊,接着到值房看太医写药方、又打发人去药房抓药回来熬,好不容易把药熬好,赶着送上去,这才顾上就着小玉儿手喝上一口凉茶。正喘口气,想要坐下歇会子,耳中却听内侍禀道齐王殿下来了,不觉神色一怔,对小玉儿道:“这么晚了,这位主子怎么来了?”
      小玉儿面色倒沉静,问道:“七殿下可是说要见万岁爷?”
      那回禀的内侍压住心里的诧异——齐王不是见万岁爷,来翠寒堂干什么。这问题倒好笑——他见王大公公在侧,却不敢真笑出声来,只回道:“是。”
      王贵看了一眼小玉儿,起身往东轩内室去回禀。
      李冽正看着宫女服侍荳荳吃药,因她还没清醒过来,吃药也甚是辛苦,好不容易咽下三、四口,略觉放心些,乍然听到王贵说齐王李凌在外求见,停了片刻,才道:“这会子他来做什么?”回头瞥见宫女搭在竹熏笼上的那袭退红锦衫,目中光华闪烁不定,沉吟道:“让他在西轩先候着。”
      李凌被内侍引到西轩,心里微微诧异,皇帝向来起居都在东轩,自己几次来都是在东轩陛见,西轩倒是少来。
      “殿下,请用茶。”一句娇媚的唤声,浮动着幽幽茶香的细瓷青盏已递到目前。
      李凌接过茶,随手又放到紫檀几上,抬首看见对面壁上挂着的一幅仇十洲的花下美人图,上面题着几句诗,正要细看,忽然听见身后步履声,一回头正见竹帘挑开,皇帝走了进来。
      虽说刚下过雨,室内却还有些暑热。皇帝只用一根玉簪将头发都挽在头顶盘成髻,身上则松松系一袭天青织金袍子,行走之间,袍子上的金线闪动——这种士子富贵居家的装扮,衬上他的面如冠玉﹑神情轩朗,似乎更能显出他的俊美闲逸。
      李凌看了一眼皇兄——那脸上有着难见的明朗笑意,他又很快低下头,行礼如仪。
      李冽的心情看来不错,他伸手虚扶了一把李凌,笑道:“起来吧。”自己转过身坐到交椅上,接过侍女捧上的香茶,啜了一口,抬眼道:“朕批了一天折子,乏得不行,母后派人来请,只好奉辞了。母后可有些嗔怪?”
      李凌原是盛气而来,可不知怎么,一见这位五哥,虽是一身闲逸随和、谈笑风生,他却莫名有些压力,不觉恭谨答道:“母后没有嗔怪,只是关心皇兄。”
      李冽颌首道:“那朕就放心些。赶明儿再去慈宁宫问安就是。”
      李凌诺诺,一时却想不出多余的话来,只有报以沉默。
      室内其他人更是静寂无语,一时间,只听得屋角自鸣钟嗒嗒的钟摆声。侍女虽在一旁侍立着,却更是大气不敢出一下。
      李冽素来养气凝神,朝堂上百官争辩汹汹也是气定神闲,这会儿即使不言语,也不觉得尴尬,仍是一口一口啜着香茶。前头发作如暴风骤雨,摔了茶盏;后头又是荳荳的突然晕倒,闹得人仰马翻,这会子才顾上喝茶。
      李凌后背却微微渗出细汗来。他知道自己养气工夫素来不如皇兄,心里又惦记着荳荳的病,正想着该怎么开口询问,忽见皇帝面容上笑意浅露,款款道:“七弟来得正好,朕正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李凌一惊,双目微抬,正对上皇帝眼中射出的两道光芒,那光芒倒是和煦的,甚至还带有几分笑意,他却愈发惴惴不安起来,道:“皇兄要问凌何事?”
      李冽神色却愈发自若,停了片刻,方道:“朕记得过几天就到贤母妃的忌辰?”这里指的贤妃自然是先帝宣宗的妃子、李凌的生母。
      李凌一怔,仓促间不曾答话,却听李冽道:“论理,贤妃早该有所追封。前一阵,朕追封谦愍皇贵妃,就想到贤母妃的封谥。”他眼光落在李凌身上,微微笑道:“朕想这事还是在你开府就封前办好。你看可好?”
      李凌没想到皇兄忽然提及母妃,这对他而言,自然是意外之喜,何况可告慰母亲在天之灵。当下亦别无余言,唯有叩首谢恩。
      李冽亲自扶起李凌,笑挽着他手,指着花梨大理石书案上一纸折子,道:“你看,这是朕让礼部拟的备选封号。你来为你母妃选一个吧。”
      这是难得的殊荣。李凌心情复杂地走近书案,双手接过皇帝递来的折子,正见抬首写着:为宣宗皇帝贤妃杜氏加封事宜进呈御览。
      下面则开列着四个礼部所拟的封号:
      慧贤皇贵妃 淑嘉皇贵妃 令仪皇贵妃 和顺皇贵妃
      想起母妃,李凌的心里一阵酸楚,当年杜贤妃和李冽生母穆贵妃荣宠相侔。爱屋及乌,五哥和自己也是父皇最爱重的皇子。五哥年长,父皇更看重他的功课,未免督促严厉些;而对自己则是慈爱殷殷。可惜母亲早亡,继而父皇驾崩,他承欢膝下的日子算来竟只有六七年的时光。偶尔想起母妃,那相貌的轮廓似乎也越来越淡,只模糊记得她有一双温柔的眼波和一对如花的笑靥。
      想到此,他不觉心绪纷冗,李冽又在旁催促,只好胡乱指着开列在最前的封号,答道:“臣弟以为慧贤甚佳,还须恭请皇兄圣裁。”
      李冽也点头称许,道:“你选的正合朕意。柔质仁爱曰慧,内德有成曰贤,且贤又是本封,再合适不过。朕明日就发下去,让礼部妥当办理。”
      皇帝有这样的表示,李凌不能不感戴于心,于是再次下拜谢恩。
      李冽自坐在交椅上,笑看着李凌行了礼,道:“自家兄弟,何必多礼。”又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告退吧。只怕明日礼部还有事找你商量。”说着,双目微微阖上,露出疲倦的神色。
      皇帝说话之际,李凌一直想找个机会探问荳荳病情,只是一直谈及的是母妃追封的事,也不好从追悼孝思一下子就转圜过去,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想要询问,皇帝却让告退,他竟自始至终没问出一句话来,心里惭愧着,再不甘,也只能缓缓起身。再看身后,宫女已打起帘子,正要迈步走出,却听东轩传来一声短促的泣声。
      李凌一怔,脚步微滞,却听身后风动,皇帝已抢在他身前出了西轩,忽又停下片刻,吩咐守在门外的内侍:“夜色浓重,还不找人掌灯送齐王回宫!”话说完,这才匆匆赶过去。
      李凌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猛地抬起头,竟转身往东轩走去,一个身长的内侍却一步挡在身前,躬身恭敬道:“七殿下!万岁爷吩咐送殿下回宫,奴才这就给殿下牵头引路。”一个眼神过来,一个内侍已把一盏明瓦大灯递在那内侍手中。再看门外,两个内侍躬身行礼,正等着他出发。
      看了一眼门外,李凌的脸上愈发红白不定,他又回头看看东轩,眼波一沉,却只能吩咐:“前面掌灯!”跟在内侍身后出了殿门。
      走到宫门口,只见于敏几个迎了上来。李凌却不看他,只径自向前走。
      夜风颇寒,加上李凌又不说话,众人也都暗自噤口,只加快步子前行。送到毓庆宫门口,那掌灯的内侍给李凌行礼欲转回,李凌只挥挥手,迈步往宫里走,却听身后传来极低的声音:“七殿下早点安歇。诸事平安。”
      李凌闻声回头,却见一个年轻的红衣内侍正对着自己躬身行礼,抬起头时,他眸子里的光辉闪动,竟带有几分慰切之意。
      只一霎间,李凌已认出此人是王贵的养子小玉儿。他知道小玉儿和荳荳交好,难道他是向自己——他按捺住心中的喜悦,口唇微动,作出“多谢”的口型。
      只见小玉儿目中笑意加深,人却垂首转身,跟着众内侍渐行渐远了。
      李凌站在宫门口,望着小玉儿一行人的背影,细嚼着他适才话中的滋味,眼中竟多了几分痴意。兀自心痛神驰,却听耳畔有人轻声道:“殿下!早点回去安歇吧。”他转头,见于敏悄然合手立在身侧,夜风吹着衣袂,竟有几分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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