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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九章 风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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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霭霭的夜色已笼罩住红墙琉瓦上的天空。大雨停了,雷声远了,却依旧是沉沉的云雾、昏昏的月光。
已是掌灯时分。手持香烛的两个宫女踏尘无声穿梭着,已点燃墙角壁间上下错落的七八个镏金灯盏。轻放下人物彩绘的绢罩,登时整个殿堂笼罩在一片晕黄绮丽的光芒之中。
太后双目平视着前方,笼着手坐在铺着玉竹细簟的软塌上,亥时三刻了,人派出去也快半个时辰了,却不见回来复命。她微微侧首,殿堂似乎安静许多,空气凝滞着,仿佛失去了适才的流动与欢然。
刘太妃脸上倒还带着笑,手指饶有兴味地拨弄着腕上一支翡翠镯子,眼中却露出倦然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似乎想缓和一下沉闷的气氛,她微微坐起,轻咳一声,正要开口,不知怎么,却又用手帕捂住嘴重又低默着。
文清伯夫人捧着茶盏,兀自出神,猛地听到一声咳嗽,吓得身子一颤,转头偷瞧太后,太后把目光越过她,似乎看向虚空,她才又端正坐好,转眸瞧到刘太妃手中拿着一方帕子捂口,提起的心才放下,又沉沉想去。
颐嫔双袖微微覆住素手,瞧那手势,像是刚从腕上撸下一串迦南佛珠,捏在指尖,一颗颗数过,双唇微动,口中默诵着《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太后将众人的情形一一收到眼底,忽地笑了一声,打破岑寂,道:“皇帝怕是被政事绊住,一时还走不开。”
众人一怔,像是刚从梦中被惊醒,纷纷附和。刘太妃更是来了兴致,又说了许多皇帝勤政励志的好话。一时殿中又热闹许多。
太后微笑听着,转头却朝向李凌和筱宁,温颜道:“听说筱宁的棋艺长进了不少,何不和你七哥比上一局?”
筱宁本来垂着头,听见太后的话,侧眸看了一眼李凌,眼睛晶亮晶亮,语气中却有些畏缩,道:“筱宁棋艺太低,只怕七殿下——”
李凌正在神思不属间,猛然听到太后提到自己名字,要自己和筱宁下棋,正要推辞,筱宁却先开口,倒不好再找借口,再瞧瞧殿内,烛火辉煌,众人却岑寂许久。他极聪明的人,自然明白太后等皇帝等得心焦,让自己下棋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就接口道:“许久不曾和五妹妹对弈,妹妹悟性本就高,只怕进步神速,凌望尘莫及,倒是要请妹妹手下留情。”
筱宁闻言,笑若春花,道:“七殿下真会说笑话,我的围棋还是七殿下教的,怎么会下过七殿下?”
听着两人的对答,早有侍女搬来棋枰、棋盒,安放在下首的乌木榻几上。
李凌起身走过去,坐在榻几一侧,拈起一枚墨晶棋子,温然笑看筱宁,道:“我执黑,如何?”
筱宁只觉眼前一闪,李凌的笑容明媚如花开,仿佛雕刻在空中,久久不散;她脸一红,嚅嚅道:“筱宁棋艺不精,还请七殿下承让。”
刘太妃眼珠子来回在二人身上打转,正要开口打趣,那老女官万姑姑却急喘喘跑进来,禀道:“太后娘娘,小路子回来了。”
小路子正是派去请皇帝的宫监。太后本从榻上起身来看二人对弈,闻言转过身来,道:“快让他进来。”
李凌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却静静看向殿外。
只见一个面相清秀的红衣宫监从殿外走进来,跪下先给太后请安。
太后看看他身后,不见人跟进,道:“皇帝呢?不是教你去请?”小路子垂着头,道:“启禀太后娘娘,万岁爷不来了。”
“不来了?”太后惊诧着,道,“这会子陛下还忙着吗?”
“是。奴才过去,翠寒堂正宣召太医——”小路子道,半天不见太后问话,又怯怯加了一句,“闹得人仰马翻的。”
“人仰马翻的?”太后心里默道,抬眼却问道:“可知道宣召谁?”
“太医院使黄思正。”小路子答得倒快。
太后吃了一惊,黄思正是专给皇帝诊脉的太医,难道是陛下——她来不及细想,道:“皇上早上来请安还好好的——”
小路子垂下头,思绪似乎还沉浸在翠寒堂那团纷乱之中,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慢慢记起自己刚到翠寒堂门口就碰到黄院使的情景,不觉接口道:“奴才传老娘娘旨意,刚到翠寒堂门口——”
翠寒堂守卫的宫监自然认得他,又听他说奉了老娘娘旨意,正要找人传话,远远见两个小宫监搀着个身着绣白鹇补子青色官袍的官儿往这边跑来,他正纳闷这么晚怎么还有官员进宫,却见身边守门的宫监拍手道:“来了!来了!可来了!”早有人抢着报到里面去,倒把他这慈宁宫来的晾到一边去。
他一时正诧异着,抬眼却见走近这官儿自己也认得,却是太医院掌院的院使大人黄思正,这认出来倒更吓了一跳,黄思正是专给皇帝诊脉的,难道——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却见四、五个宫人迎出来,将黄思正引到正殿去。他尾随着众人进来,倒也没人拦着。
刚走到堂前池边,就听到皇帝的声音在内室响起:“黄思正怎么还不到?”他吓得激灵一下,倒站在池边不敢向前,左右探着头,想找个传话的人。却见黑影幢幢,廊子上满是小跑的内侍宫人,一时怔住,不知该叫谁。忽然瞧见副总管李忠呼呼跑过来,那是他拜的义父,忙上前叫住。李忠听见太医来了,正赶着御前献殷勤,听见有人叫,回头一看,见是义儿慈宁宫的小路子,忙道:“你不好好当差,跑到这里闲逛?”
小路子一脸委屈,道:“哪里敢来闲逛?是老娘娘的差遣,说请万岁爷到慈宁宫用膳。”
李忠道:“这会子只怕万岁爷不得闲,你没见这儿闹得人仰马翻的——”说着说着,他忽然又住口。
小路子倒起了好奇心,问道:“干爷,怎个这么闹腾?刚瞧到黄院使也来了,莫非是万岁爷病了?”
李忠瞪了他一眼,道:“你这爱嚼舌头的毛病怎么还没改好?仔细你的皮!”又吩咐道,“既是老娘娘派你来,你且跟我来。”
小路子跟着李忠走,进了殿,李忠让他立在角落花盆旁,又叮嘱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回万岁爷,等里头叫起,你再进来。万不敢胡动乱闯。”小路子点头如啄米,一一应了,李忠才整整衣袍,掀帘趋进内室。
小路子在外面等着,半天不见李忠回话,心里未免有些着急,寻思着老娘娘还等着御驾,四顾着大殿内只有柱子后有个煎茶的小宫女,一时又起了好奇之心,大着胆子用手把帘子掀开一角,偷眼看去。
只见内室不大的水磨地方,倒站了四五个宫女,打水的、绞手巾的,捧灯的,忙得团团;皇帝自然在,却拢着手站在床帏边,看着黄思正诊脉。
什么人?好大气派!连皇帝都亲自探视。小路子吐了吐舌头,脖子伸得老长,却只看见明黄绸帐中隐隐绰绰卧了个女人,从帐中伸出一只皓腕,上覆着一方丝帕,黄思正则半跪在床边的紫檀脚踏上,侧着头伸出三个指头按脉。
他不敢再看,放下帘子,依旧缩手缩脚呆在花架旁,候着李忠。眼睛虽然看不见里面情形,耳中却一搭儿一搭儿传来声音:
“可有什么大碍?怕是风寒吧?”
“皇上圣明。”黄思正一开口就是颂圣,道:“主儿脉阳浮而缓,阴浮而弱,此风邪侵体。应是外感风寒所致。”他不知道帐子里头是谁,但瞧着皇帝这么重视,大概是位主子娘娘,因而用了“主儿”的叫法。
“倒有几分道理。”皇帝问道,“只是她怎么晕过去这么久还没醒?”
黄思正道:“回万岁爷话,风从外伤人,令人振寒,加上人从雨地里进到温室,难免头晕发热,服几剂柴胡参苏饮就会醒来了。”
“不错。她是淋雨受了寒气。可要紧吗?”
“外感邪甚而深者,经络遍传,是为伤寒——”
皇帝惊道:“伤寒?”
黄思正忙道:“邪轻而浅,只犯皮毛,即为伤风。微臣适才按脉,脉弦而沉迟,此风邪侵肝,倒不要紧。待微臣开个方子,请陛下御览。”
小路子听到这里,忽见帘子被挑开,忙侧身避到旁边,只见黄思正走出来,被引到值房去写脉案、开方子。
趁着这半刻得闲,李忠忙回了慈宁宫老娘娘有请的事儿。
小路子一听说到自己来的正事,侧耳细听,只听皇帝道:“那就传他进来回话。”
小路子闻言忙整整衣冠,瞧着帘子打开,低着头趋进来,用眼睛的余光瞅见皇帝在东首的一张紫檀交椅上坐着,连忙跪下磕头。
“太后那边还有谁在?”皇帝问道。
不想皇帝一开口先问这话,小路子定定神,答道:“回万岁爷,慈宁宫今儿可热闹,刘太妃娘娘、齐王殿下、颐嫔娘娘、文清伯夫人和五小姐都在。”
皇帝听他说得伶俐,难为他记得全,脸色看上去和悦许多,道:“你回去上覆太后娘娘,说朕谢过娘娘的心意,只是批了一天折子,这会子乏了,就不过去给娘娘请安了,请太后娘娘用好膳,早点安歇。明天朕来给太后请安就是。”
小路子一一点头记下,皇帝忽然问道:“文清伯那个五姑娘也来了?”他猛地记起太后前一阵跟自己说,要给七弟留意合适的王妃人选,瞧这情形,怕是这五姑娘是候选人吧,难怪太后叫自己也过去。说来也该过去——
皇帝正在沉吟,忽然听到帐中传来呻吟声,“水,水……”皇帝忙站起身,走过去撩开帐子看荳荳,见她双颊泛出玫瑰红色,探手搁在她额头,只觉烫手,微皱了一下眉头,道:“她要喝水,没听见吗?”
听见皇帝发怒,众人都屏息敛手,大气也不敢出,取水的取水,递手巾的递手巾,殷勤服侍,生怕皇帝的怒意引到自己身上。
李冽右手半用力,扶起荳荳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左手接过俞念梅递来的茶水,轻轻送到她嘴边。
却听她道:“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个人!这里——这里——好冷——水,好多水……”边说手还上去一把抓住皇帝的衣袖。
李冽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敢情她在呓语梦话,他脸色一窘,把茶交给俞念梅,要起身离开。荳荳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握成拳,紧紧拽住他的袖子,口中兀自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不知怎么,看着她因发热而通红的小脸,他忽然有些不忍心,重又坐下,扫视了一眼众人,众人纷纷俯首低眉,他挥手道:“你们都下去!”
小路子原就有些好奇这能让万岁爷把太医院使都招来诊脉的是哪宫的娘娘,趁着随着众人后退的时机,抬起眼看向帐帷,不知怎么,一下子怔在原地,心里叫道:“这不是和七殿下好的那个宫女吗?记得那回在西苑落水,还是七殿下跳下去救起的。自己那时奉太后旨意送姜汤,还亲眼见了。怎么会在这里?还被万岁爷这么搂着?”他心里胡乱嘀咕着,可却忘了忌讳,这样直愣愣看过去,皇帝哪有不觉察的,眼神冷冷瞥过来,吓得他慌忙缩头缩手,紧赶着众人退出去。
想到刚才那番经历,小路子心里愈发颤颤的,难道把自己眼见的实情都告诉太后,他忽然又记起义父李忠后来的警告,“在这宫里,嘴是用来吃饭的,不是乱说话的。”今儿若对着太后讲皇帝为个宫女废寝忘食,还把太医院使都召去诊脉,先别说得罪了皇上,这后宫准得掀起轩然大波来。
他这么计较着,口里就另有一套说辞,“奴才在外头候着,里头的情形一概不知,后来李副总管出来,说是万岁爷这会子不得闲,怕来不了慈宁宫,让上覆老娘娘,谢娘娘意,改日再来拜赐。”
太后道:“既是皇帝无恙,怎么又会传黄御医去诊脉?”
小路子答不上来,只能低头道:“奴才在外面只知道万岁爷安,也不知道里头详情——”
太后瞪了他一眼,嗔道:“没用的家伙!万姑姑,你去再跑一趟,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哀家总有些不放心。”
万姑姑去去即返,脸上更是露出些许笑容。
太后问:“皇帝安好?”
“万岁爷安。”
“那怎么去传太医?”
万姑姑倒不急着答,顾左右而言他,道:“万岁爷安,太后娘娘放下心,也该用些膳——”
万姑姑是太后身边几十年的老人了,太后看着她避开不言,知道必有些隐情不方便当着众人说,会意笑笑,眼睛却看着刘太妃和文清伯夫人,道:“劳动了这么会子,怕是都饿了吧,只怕饭入口更香甜些。”
刘太妃自然应合着,一迭声让开饭。膳房原是怕菜凉了,把菜搁在滚烫的铁板上,这会子倒出来倒也不太凉,加上又是苦夏,众人用凉菜、吃酥酪的居多,这顿饭倒吃得适口充肠。只是想到皇帝那边不知出什么事,万姑姑又神秘兮兮,都是胡猜乱想,没个从容的。
李凌原坐在太后西边第二位,手里拾起银箸,不知猛地想到什么,脸色大变。筱容坐在他对面,忽然见他脸色苍白,不觉失声问道:“七殿下怎么了?”
筱容一叫,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李凌勉强一笑,道:“没什么。”
太后亦注视到他神色的变化,关切道:“怕是淋雨着了寒气?快吃了饭回去歇息吧。”遂一迭声吩咐内人给李凌盛了粥,又捡了几样清淡的小菜放在他面前。又道:“这酥酪太凉,你还是不要吃。倘若吃,待明日身上好些,哀家让人给你送一大碗去。”
李凌只默默点头,挟了几样菜,扒了两口粥,没情没绪的,就放下银箸,道,“饱了。”又起身先告辞。
太后看了一眼筱容,欲言又止,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只好传了跟李凌的内侍头儿于敏,细细叮嘱了一番,方才放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