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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章 情苗(三) ...

  •   雪白的钧窑瓷瓯,薄如冰雪;袅袅雾气在杯口上方蒸腾回环,久久不散。只是闻一闻,已觉得芬馥清远,何况雾气茶香后是她那张笑靥明媚的芳容。
      听到荳荳怯怯的唤声,李冽嘴角衔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将眼波从奏折上移开,落在她捧茶的一双手上。素指纤纤,捧着白瓷茶瓯,愈发衬出手如柔荑、指甲莹然。
      他伸手去接茶盏,手指似乎无意拂过她纤巧的手腕,眼波微微抬起,恰落在她那绣着浮凸千叶白莲图样的锦衫上。
      似乎只是一瞬间,他的眼神一讶,清波凛冽:她那张娇怯的面容已映入他的波心,只是——她的头发怎么是湿的,脸上也红潮涌起?
      眼波一瞬,眼帘已垂下,他轻抿薄唇,将取茶的手缩了回去,拇指、食指拨动着翻开奏章的下一折页,似乎沉浸在欣赏一篇极好的文章中,整个忘了她这个人的存在。
      荳荳一下子怔在那里,双手捧着茶瓯不知该放在案上还是继续举在手上。即使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皇帝瞬间迸发的怒意,只是——皇帝明明用手来接,怎么又抽回手?难道嫌茶烹得不好吗?可他连品都没品,怎么知道不好?难道就像御茶房的苏公公说得那样皇帝“天生圣明”,品茶只须闻香即知好坏吗?
      李冽心中更是起伏不定,他双目垂视着奏折,半天却连一个字都没看下——千叶白莲、退红锦衫,这身衣裳,自己怕也有十几年没见过了吧。虽然久远,但直到今天,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件衣衫。这件绣千叶白莲的锦衫是李凌母妃谢贤妃的珍物,还有一件绣鸾枝芙蓉的则是自己母后——当时的穆贵妃所有,俱是蜀中进贡难得一见的珍品,不过贡了两匹,父皇就分别赐给母后和谢贤妃。他之所以记得,只因母后当时受赐的欢乐神情和得知谢贤妃也受赐的轻笑态度在他少年的记忆中极为深刻,即使至今思来,依然历历在目。只是她怎么会穿上这件衣裳?七弟李凌向来把贤妃的遗物视若性命,寻常人连碰都不能碰,何况是她一个小小的宫女?莫非——
      他目中的光华愈发黯然,手指拂过奏折上的光滑纸页,微凉。
      荳荳静悄悄地侍立在一旁,怎么办?她不知道。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和皇帝独处,以前好歹还有几个拂尘、添香的内人们,一起行动、进退自如,似乎也并不觉得怎样。可此时,从皇帝抽回取茶的手,她只觉得连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他的怒意在一点点涌出,而她又不是感受不到。可他为什么会生气?她轻轻摇着头,猜不透缘故,却惊觉发上的雾丝凝结成水珠,从面颊上滚落。她的身子不安地动了一下,觉得身上愈发寒颤,衣裙都被浸湿,紧贴在身上,极不舒服;而室内四角安放的玉鸭、金兽香炉中的暖香却愈发薰郁,寒气从脚底慢慢蒸腾上来,人竟有些微醺然的感觉。
      她怯怯地看了一眼皇帝,他还在翻着折子,俊朗的面容上眉头紧皱,虽然不言不语,目中的寒气却似乎幽暗凝冰。她的心不由轻轻颤了一下,天子之怒她是见过的,记得他召见大臣时,有时只冷冷扫视一眼,那些臣子已吓得纷纷匍匐,可今日的他也在生气吗?他如果不满意这杯茶,大可以将自己责罚,可为什么干脆不理会自己?
      站了才一会儿工夫,她就觉得神思困倦,脑袋似乎在发胀,越来越重了。“不管了。”她对自己道,“反正是他不喝,我还是早点出去为妙。”她用手指轻轻揉揉太阳穴,假装低头找东西,步子却慢慢后退。
      刚挪到靠近门口玄关的多宝格前,正在窃喜皇帝的无知无觉,忽然听到身后腾然坐起的声音,她心一慌,侧头欲回视,却正好撞上多宝格上正中插鸢尾花枝的越窑秘色花瓶,只听“咣啷”一声,她顾不上微微被撞痛的额角,赶忙伸手扶住摇摇欲从架上坠落的花瓶。
      还好——花瓶被牢牢扶住,她轻轻地吁了口气,虽然笨手笨脚一点,但好歹没出更大的乱子。这只花瓶,她可知道,本来越窑传世的珍品就不多,何况还是秘色烧制,那就更为难得。自己要是真撞碎了,只怕一条小命都不够赔的,只是为什么——它好端端要杵在这里害自己?
      斜目看到荳荳对着那只花瓶横眉瞪眼的,不知怎么,李冽的心情忽然好多了。他从塌上腾地站起,吩咐道:“磨墨!”
      荳荳正对着花瓶喃喃自语,听见说话声,吓得身子一哆嗦,回头正见皇帝扬着脸向书案跟前走去,她这才知道自己耳朵没有听错,心里极不情愿又要被他使唤,一步一挪走到书案旁。
      李冽只静静地站在书案前,眼角的余光看着她一点点挪过来,掀开砚盒,取了一方自己素常用的墨,加水细细研开。
      他伸手从笔架上选了一支黑檀彩漆云蝠管紫毫笔,在她磨好的墨上不疾不徐地润开,笔锋已落在案上早已铺好的一张描金如意云纹粉纸上。
      荳荳侧身站在皇帝身后,他宽大的后背遮住了她一半的视线,踮起脚尖,只模模糊糊看到纸上晕晕团团的一片一片,也不知他画什么。倒是自己的头愈发重起来,眼睛也愈来愈涩,好困——她轻轻摇摇头,努力使自己清醒些,好歹这是御前,可身上的湿衣被热气蒸腾着,粘在身上,愈发难受。甚至外罩的这件李凌母妃的退红锦衫也被潮气所熏,湿湿地贴着前胸后背。
      正在恍惚间,忽然听到皇帝的声音似从近处传来,“烛火暗了——”
      她半天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凝目看去,果然案上摆放的一盏九枝鎏金铜灯烛光晃动着,明灭不定。于是近前伸手从髻上拔了一根梅花银簪,轻轻拨了拨烛芯。
      只听“噼剥”一声,跳动的烛火中忽然迸出两只大花蕊。她倒吓了一跳,身子后退了半步。
      李冽正凝神看烛花,灯花结双蕊,据说是闺中的喜庆兆头。他正沉沉想来,冷不防一个冰冷娇小的身躯撞在胸前,他慌忙扶住。
      她怎么这么冰冷?还湿淋淋的?他伸手接住怀中的女人,问道:“你怎么了?淋雨了?”
      怀中的女人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他搂她在怀中,即使隔着衣裳都能感觉到她身躯的颤抖,她在发冷,怎么会这么冰?再看头上,发髻竟是湿湿纠成一团乱丝,全然没有平时双鬟低垂的烟云之态。
      似乎耳边有人在急切地唤她,荳荳极力想睁开眼睛,却只觉眼前似有无数金星乱纷纷飞过,好恼人——双唇一张一翕,半天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我这是怎么了?她问自己,却只觉眼前忽然一团漆黑,沉沉陷入梦中。
      她怎么了?似乎是出门被大雨淋湿着凉了。李冽伸手试了试额上的温度,滚烫——这个傻丫头!他口中轻轻吐出这几个字,她为什么不说?连湿衣裳都不换,就跑来给自己倒茶。他的眼中闪出一抹怜惜的神色,将她横抱在怀中,踱着步在室内走了半圈,不知该怎么妥善安置她,忽然目光看到绣幔四垂的雕花螺钿紫檀大床,就走过去把她轻轻放在床上。
      斜坐在床沿,他静静地望着熟睡的她,那低垂的密密眼睫,那淡红的柔软双唇,甚至那因发热而潮红的双颊,都令他生起难言的悦意。杜秋的那首诗是怎么说的,“淡淡铅华不染尘,新荷浥露承朝恩。秀韵天成难自弃,君王辇侧留清芬。”,她的确当得起这样的赞誉。
      不好!忽然从绮思中醒来,他注视着她绯红的双颊,有别于适才晕倒时的苍白,她还在发烫,可自己却差点忘掉。
      他猛地从床边站起来,大步向门口走去,大声叫道:“来人!传御医!”
      武清惠是第一个跑进来的,她碎步趋入,躬身行礼,问道:“万岁爷有何吩咐?”不经意一抬眼,看到紫檀螺钿龙床上躺着个女人的身影,忙将目光垂下。
      李冽道:“传黄思正即刻来翠寒堂诊脉!”
      武清惠应了一声,早有身后跟来的侍女听见,又匆匆跑出去传旨。
      不对!武清惠答应过才回味,心忽然怦然乱跳,急急问道:“万岁爷哪里不舒服吗?”黄思正是太医院使,职责是给皇帝诊脉,现在召他来,难道是万岁爷身上不舒服吗?倘若如此,她这专门负责照料皇帝饮食起居的御前侍女押班,头一个就逃不过干系。
      李冽滞了一下,道:“朕无大碍。倒是她,似乎在发烧——”
      顺着皇帝的指向,武清惠看到荳荳躺在床上,似乎紧闭着双眸、双颊泛出不自然的潮红。她近前几步,走到床边,伸手探她额头。烫——她在发热,显然是被大雨淋的。她垂目看荳荳的衣裳,潮湿的衣裳怎么还能裹在身上? 正要为她动手除去,忽然感觉身后站了一个人,万岁爷!她垂着手,低头道:“像是雨淋的。万岁爷,奴婢现在要动手给她换掉湿衣裳。”
      李冽口中连道了几个“好”字,他似乎觉得自己不该留在这里,转身向门外走去。袍服的下摆拂过武清惠低垂的双手,感觉到冰冷的湿意。
      “万岁爷!”武清惠的唤声。他转身回头,道:“怎么?”
      武清惠低声回道:“您的衣服湿了。”
      李冽垂目看自己蓝袍的下摆,果然有水渍的痕迹。猛地记起,刚才抱过荳荳。没想到只抱了她一会儿,衣服竟然会被沾湿。他笑了一下,挥手道:“没什么。你忙你的,朕自己更衣。”
      武清惠张着口还想说什么,却见皇帝已转身走出内室。她只好吩咐在门口站着的几个宫女取大毛巾、干衣服来,又让小宫监去烧姜汤。
      一番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给荳荳换下湿衣裳,盖好锦被,为她昏睡中累得她一头大汗,正在用袖口拭汗,皇帝已换了一身明黄丝袍,闲闲走了进来,随口问道:“她这会儿还发热吗?”
      武清惠禀道:“还有些烫。奴婢让人熬了姜汤,一会儿喝下好驱驱寒气。”她见皇帝点头,抬头向床上望了一眼,迈步像是要走过来细看。
      猛地,她的胆子不知怎么大了,一作气扑通跪在地上,道:“万岁爷!奴婢有下情回禀。”
      李冽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止住步子,问道:“何事?”
      武清惠放低声音道:“奴婢知道这话说了会惹万岁爷不高兴,可奴婢身为御前侍女押班,权责所在,又不得不说。”
      李冽抑住不悦,道:“你说!”
      武清惠磕了一头,抬脸镇静答道:“太祖皇帝宫规:选侍以上妃嫔有恙,可传召太医问诊;宫女生病,不得由太医问诊,须描绘症状告知太医,由太医斟酌下药。王豆蔻是翠寒堂的宫女,按照规矩,不能传召太医问诊。何况黄院使是专门为万岁爷诊脉的,这更万万不可。”
      李冽沉着脸,听她一长段说完,方道:“怎么?你是说朕坏了太祖的规矩?”
      武清惠身一颤,娓娓道:“奴婢万万不敢。只是一个小小宫女生病,都弄得这么大动静,奴婢怕传到老娘娘耳中,亦有损万岁爷的清誉。”
      李冽冷哼一声,道:“朕的清誉不用你来操心!”心里暗暗思忖:武清惠向来是个性情婉顺之人,今日为何会如此执拗?又盯着她的眼睛,道:“怎么?你说选侍以下不得由太医问诊,那是让朕现在就封她吗?”
      武清惠闻言一呆,默默垂首磕头,道:“是奴婢失言了。请万岁爷降罪。”
      李冽却不想和她计较,挥一挥手,道:“你出去吧。朕念着你辛苦服侍一场,不会降罪于你。”
      武清惠仰脸看了一眼皇帝,目中滚出两滴清泪,叩首道:“谢万岁爷洪恩。”言毕,也不再理会那些目瞪口呆的宫女们,径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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