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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七章 酥酪 ...

  •   一碗腾腾冒着热气的姜汤,由一名宫女冉冉捧出,呈给齐王李凌。
      也不知怎么,李凌心里忽然想到王豆蔻,不知她此刻可饮过姜汤了吗?落在水里,全身都湿透,倘若不及时擦干再泡个热水浴,只怕受寒是迟早的事,况且她身子又不似自己健壮——
      心里思绪虽百转千回,表现在神情上,却也只是一瞬间的迟疑,手已伸出,接过宫女递来的青碧色呈半透明的玉碗,一仰脖,已徐徐将姜汤饮尽,又随手递还给宫女,方抬眼笑道:“儿臣已饮了姜汤,母后这下不担心了吧?”
      顺着李凌的眼光,正看到太后含笑坐在铺着明黄丝绒垫子的紫檀雕花卧榻上。因是晚晌,太后的妆扮极为简单,只高高盘了个圆髻,略插了几枝流云五蝠如意寿簪;面容素净,连粉都没有搽,看上去比平时的雍容华贵要老相些,却也慈和许多。
      太后还未开口,却见坐在太后右侧的一个服饰华美的中年贵妇倒先笑了,道:“这七哥怎么还是这样惫懒?都是要开府建牙、娶妻成婚的人了,倒总能玩出些新样来?听说上回端午在西苑赛龙舟也是全身湿透跑回来的?”说着,倒拿眼睛看着端着一盏绿茶细品浮香的太后。
      听到这贵妇的话,李凌的眼波有片刻的滞然,面上却愈发言笑晏晏,道:“太妃这可真是冤枉儿臣了。本来今天已经够狼狈了,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淋了一身,太妃还说是‘玩’?”边说边从宫女手中接过漱口杯,漱了漱,又递回去,神情倒依旧从容淡定。
      太后笑了,用唇轻轻吹开茶水上的浮沫,道:“这可还真有些冤他了。上回在西苑落水也是为了救人,这倒是好事。只是也太冒失了,那么多宫人内侍的,你吩咐一声,救上来还不是你齐王的大恩大德,倒自己亲历亲为了?”
      李凌道:“母后为这事上回已训过儿臣了,怎么又旧事重提?”
      “怎么?嫌我们唠叨了?”太后假意嗔道,“也难怪,老太婆说的话哪有什么好听的,怕心里早厌恶我们这两个老太婆了?”
      太妃亦轻笑,倒抢在急急辩解的李凌前头,打趣道:“怕得是娶个新媳妇来,对着那轻嗔薄怒、宜笑还颦的娇姿丽态,那会子就是再唠叨也听得进去吧?”
      众人闻言大笑。尤其是那些年轻宫女们素来只见过齐王李凌无赖不羁、万事随性的样子,似乎只有别人被他捉弄的份;这会子见他被太后、太妃几句话挤兑得一张雪白的俊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倒觉得分外有趣得紧。有人怕忍不住大笑,更背过身轻轻咳嗽掩饰。
      太后却只是莞尔,两泓明澈湛然的目光始终落在李凌身上,暗里思忖:只觉得今日的他似和往日有别。以前他听到别人拿娶妃的事开玩笑,全是一付不在乎的惫懒神情,而今天,太后留意看他,刘太妃提了两回“娶妻”,他的神情一滞,目中光华瞬然。莫非——她心底微笑,暗道:看来今天召他来倒是极明智的。
      太后正在暗自怡然,却听李凌问道:“母后亟亟召儿臣来,不知有何吩咐?总不会是为了打趣儿臣吧?”
      太后闻言一怔,似乎没想到他这么直言了当,面上的笑容愈发慈和,道:“怎么?多日不见你来慈宁宫,娘母子吃顿饭不好吗?”
      李凌亦笑道:“早要来给母后、太妃娘娘请安,不想母后先召,儿臣倒成了来混饭的。”他顿了顿,又道,“记得上回端午节前在这里陪母后用饭,有一味酥酪甚是甜香,儿臣倒惦念了许久。”
      太妃指着李凌,道:“听听,这口味倒也不算刁钻,只是惦了一味酥酪。”又回头望着太后,道:“什么酥酪?倒没提娘娘提过。”
      太后含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罕物。哀家少年时家里有个胡婢,倒会做些新巧的吃食,有一味酥酪最得众人意。那天不知怎么想起,吩咐膳房画葫芦照瓢做了一碗,正巧被他赶上分了些子,倒是赞不绝口。”
      太妃问:“怎么做法?太后也说给我们细听听,回去也好做些品尝。”
      太后啜了一口茶,方道:“倒也不难。只是一味花生、胡桃、杏仁,用石磨细细研了,枣子剥皮去核,用小银铫子加牛乳慢火炖了,待晾凉,点上几滴荷露清酒,搁上片刻,揭去奶皮子,自是一碗白花花、粉嫩嫩的酥酪,吃时撒上杏脯、萄干、瓜仁,又香又滑。”说毕,眼睛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随侍在侧的一个胖大宫人。
      那宫人四十岁上下年纪,圆滚的腰身束了一条紫红团花寿字绫裙,圆脸宽颌、细眉长目;仔细一看,倒也并不陌生,却是尚宫局女官、随侍太后身边的万姑姑。
      只见她躬身对太后道:“奴婢适才已吩咐膳房备了酥酪。”
      太后含笑颌首,正要启唇,却听值殿宫人自门外启禀:“颐主儿、文清伯夫人、五小姐在殿外候见。”
      太后眼睛一亮,按住话头,道:“传——”
      太妃笑道:“原来文清伯夫人今个儿也进宫了。这下慈宁宫可更热闹了,五小姐更是有好长日子不见了。”
      太后接口道:“可不正是。几次叫伯夫人领着筱宁这丫头来,她可就是怪,怎么叫也不见来。”
      说话间,三人已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是颐嫔,着一件天青折枝团花潞绸衫子,髻上略插几枝宝石犀角簪钗,淡扫娥眉、轻点朱唇,妆扮得甚是素朴。
      文清伯夫人约摸四十出头,规规矩矩穿着一身公侯命妇仪制所定的石青遍地锦通袖纱袍、翠蓝妆花锦裙,丰容盛鬋、亦步亦趋地紧跟在长女颐嫔之后。

      随在她身后的少女十五、六岁年纪,穿一袭粉色刺金绣芙蓉花的对襟团衫,衬得她一张讨喜的圆面孔白中透粉、粉中晕红;最可爱是一点朱唇时时含笑、一双黑眸处处善睐,一会子看看姐姐颐嫔,一会儿瞅瞅母亲伯夫人,正抬头,又正好撞见太后看她的目光,竟也丝毫不畏惧,大胆直视了一瞬,却又低头甜笑起来;眼波低垂之间,余光猛地又瞥见齐王李凌打量她的眼神,唇际不由又荡出一丝明媚的笑容。
      三人依礼给太后、太妃请了安,太后素来喜欢文清伯这五姑娘的活泼,招手叫那少女道:“筱宁,来,坐哀家身边说话。”
      那叫“筱宁”的少女看了一眼母亲和姐姐,见母亲微微颌首,就走上前去。太后一把握住她的手,让她也坐在榻上。筱宁不敢真放肆僭越,斜斜倚着榻虚坐了半角。
      太后笑问着:“怎么好久不见你入宫?”
      筱宁答道:“上半年生了一场大病,拖拖拉拉的,这会子才好彻了。”
      太后捏着筱宁的手臂,细端详她的脸,道:“果然清瘦了些子。怎么这么不当心?你娘也是,平时光顾着应酬经济,对你们几个兄弟姊妹也不留意。”
      文清伯夫人黄氏是太后母弟穆子贤的嫡室,她素来有些畏惧这位大姑子——太后娘娘,这会子见太后话里有埋怨的意思,忙躬身陪笑道:“娘娘说笑了。做娘的哪有不操心子女的?只是这丫头最皮,好端端地在水池边赏花,几个婆子丫鬟跟着,不知怎么就掉到水里,这才生了一场病。”
      太妃一听,倒先笑出声来,拿个帕子掩住口,一双眼睛却在李凌和筱宁身上来回逡巡,道:“这怎么听着跟我们这位有点像,都是与水结缘?”
      众人一想这情景,还真有几分相似,不由哄堂大笑。
      筱宁却是一脸迷糊,向太后问道:“是谁也掉到水里了吗?”
      太后也笑得眼泪都从眼角挤出来,她向来原不喜欢刘太妃言语过于佻达,不想今日这几句都说在她心坎上,倒像是专程给她敲边鼓的。一边拿个帕子擦眼泪,一边含笑道:“你怕有半年多没见过你七哥哥了吧?还不快给见个礼。”
      原来太后、皇帝若在座,行礼的人只需给两位请安,不用给其他地位尊贵的王爷、妃嫔行礼;所以适才筱宁她们三人进来时,就只给太后行礼,太妃因是太后同辈,所以也行了半礼,李凌可就无需行礼了。这会子听太后吩咐,筱宁应了一声,站了起来,走到李凌身前,正要敛衽行礼,李凌心想太后面前哪有让人给自己行礼的规矩,慌道:“五妹妹不必多礼——”
      筱宁虽听他这么说道,但想到李凌今时不同往日,听说也快是开府建牙的亲王了,不敢真的像以前那样随便,依旧恭敬行了礼,口称:“筱宁给七殿下请安!”
      太后原笑着看他们谦让,听见筱宁对李凌的称呼,心中一动,正要开口,却听刘太妃笑着道:“五小姐怎么对七哥生分了许多?记得以前是按兄妹排行叫的。”又侧头对太后道,“娘娘一定记得?”
      太后颌首道:“可不是——虽说彼此都大了些,可还是照以前称呼好,兄弟姊妹间也香亲些。记得那时筱宁叫齐王‘凌哥哥’,还叫皇帝‘皇帝哥哥’来着。”
      黄氏听说,也笑着道:“娘娘这可真是冤枉宁儿了。原是臣妾嘱咐过她,进了宫可不敢像以前那样混叫了。那时是你年纪小,混叫一气,皇帝陛下、齐王殿下气度宽宏,不和你小丫头计较。这会子要再这样尊卑不分、没有礼数,那可不让人笑话文清伯府上没了家教吗?”
      太后一哂,道:“你也太小心。她现在能有多大,齐王又是和她从小玩到大的,就是叫一声名字怕也不为过。”说得黄氏讪讪的,退在一旁。
      颐嫔见母亲有些受窘,笑着上前道:“这倒也不全是母亲的主意。五妹妹素来咬字不准,凌宁不分的。记得以前叫七殿下,总是把‘凌哥哥’叫成‘拧哥哥’,她见大家都讪笑她,这才改口的。”
      太后闻言,记起筱宁小时候叫李凌,的确是叫成“拧哥哥”,更好笑的是那时皇帝还只是太子,也被她叫成“捏哥哥”,不觉莞尔,道:“筱宁这凌宁不分怎么还是老样子?记得她四五岁时,伯夫人带着她进宫,见着皇帝,那时还只是太子,一个‘冽’字,也被她叫成‘捏哥哥’。”
      众人却只是笑,没人敢接这话头。毕竟当今皇帝的尊讳,除了太后,谁还敢提。
      黄氏听太后这么一提,愈发诚惶诚恐道:“这事说出来可就愈发罪过了。筱宁小时候胆子太大,见谁也不怕,也不知听谁说起过陛下的尊讳,就这么叫开。幸亏陛下大量,倒也不计较。”
      太后道:“她胆子大倒也不是这一回。”说着微笑不语。
      众人都摸不着头脑,还是颐嫔好记性,道:“太后这话,臣妾记得。怕是说五年前那回子事——”
      太后轻轻点头,颐嫔因见众人或不记得或不知道,遂笑道:“这事说出来可真有些胆大过头了。那是那年元旦正朔,太后娘娘也要在这儿正殿升座受百官命妇朝见,谁知好好搭在衣架上的朝服冠帽一会儿工夫却找不见,服侍得内人们都急得不得了,谁知我们这位五小姐却晃晃悠悠裹着太后的衣裳帽子走出来。她那时才十岁,太后身量高大,朝服冠帽气派得紧,上面又坠着几十斤重的金珠宝贝,把她沉甸甸压得没个人形,远远瞧见,倒以为这衣服冠帽也会走路了。”
      众人想想当时那情景,不由都笑起来。刘太妃也记起来,道:“那时我也在,还记得一屋子人都吓坏了,这太后的冠服岂是随便混穿的,全都跪在地上求太后开恩,倒是娘娘大度,只笑笑摆手,这事才算揭过不提。”
      太后笑道:“一个小姑娘家,谁会跟她认真计较?”心里却难免想起自己当时还说过的话。当时都人们都以为她会勃然大怒,她却笑道:“你们也太小心。怎知她以后不会穿这样的衣服?不过也就提前穿上身罢了。”刘太妃倒是个玲珑心窍的人,猜到她今日心思与往时不同,这话连提都没提。
      她不觉看了一眼刘太妃,心里暗暗思忖:只因当时皇帝甚不喜欢颐嫔的木讷,自己打算着过几年把筱宁也召入宫,这孩子看面相,像是个比她姐姐有福气的,也许——不过这几年冷眼细瞧,皇帝似乎对穆氏姊妹都没甚宠爱之心,自己要硬是把筱宁也推给他,只怕会落个跟颐嫔一样无宠的地步。那时候再为她姊妹俩说话,皇帝毕竟大了,亲政也十年了,心里不悦,只怕反倒影响母子感情。一番思忖下来,不由把让筱宁也入宫这念头熄了,又眼瞅着李凌长成,暗暗打算:若是把筱宁嫁给他做正妃,穆家有一位太后,再出一位妃嫔、一位王妃,只怕也可以长保富贵。所以当时这话最好提也不提,她这么边想着,边打量着李凌和筱宁,只觉得越看越是一对金童玉女,那脸上的笑意愈发盈盈。
      这时,万姑姑走上前,道:“启禀太后娘娘,晚膳已备好。”
      太后略略伸展了腰身,站起来,笑道:“今日不要拘礼,我们亲亲热热吃一顿家宴才好。”
      众人都垂头应着,簇拥着太后走到餐室去。
      四张紫檀长桌拼起来摆放着大小百来个菜品,都用鎏金剔富贵牡丹花样的明黄漆碟盛了。太后自然坐在正中的尊位上,面前是一大一些噢小两只白玉镶金食碗;太妃、齐王李凌则是两只玛瑙碗,其余人都是钧窑瓷碗,筷子倒是一样的,都是一付素光银箸。
      太后瞧见侍女们把那味酥酪摆在最显眼位置,万姑姑正拿碗给自己舀,猛地记起皇帝也没吃过这味酥酪,吩咐道:“先别忙着分。皇帝也没尝过这个,倒先派个妥当人给翠寒堂也送去些子。”
      众人一迭声地答应,正要照办,李凌忽地心中一动,笑着对太后道:“母后既说是家宴,哪有不请五哥来的道理?不如把五哥也请来——”
      太后心想也是,就摆手让侍女不忙着舀,先派个人过去请皇帝也过来一起用膳。
      刘太妃心想:皇帝过来只怕还有会子工夫等,忙笑道:“也是,刚吃了些点心,这会子也不饿,只怕陛下来了才有些胃口。”
      众人纷纷附和,皆言还不甚饥,还是先说说笑笑消消食才好。太后又让侍女烹了上好的龙凤团茶,送到各人手中。
      一殿之中,顿时茶香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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