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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 情苗(二) ...

  •   “于敏!怎么是你?”李凌见着这身披蓑衣的宫监倒先笑了起来。
      荳荳闻言看了一眼李凌,讶异他语气的淡定与笑意。似乎他不仅认识这个宫监,还很熟稔的样子。
      李凌觉出她的讶异,手指着宫监,眼睛却看向她,道:“你不认得他吗?他是我住的毓德宫的内侍总管,叫于敏,跟了我也有年头了。”
      荳荳垂目看向于敏,映着明瓦灯盏的煌煌光晕,可以清楚看到他的面容,钩鼻凹目,满布着皱纹,大概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不过太监稍微一上年纪就容易显老,荳荳也不敢确定。就像王贵,荳荳也是到了翠寒堂才知道,原来王贵和皇帝年纪相若,可看着皇帝那张丰神俊朗的面容和王贵那张皱纹横布的脸,还真是没办法联系到一起。毕竟两者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吧。也许这个宫监也是如此,说不定他才三十岁而已。荳荳凝目看着,他站了大概好久了吧,她想,他竟一直人佝着背在雨中保持着这一种姿势,直到李凌念到他的名字,他才略一躬身,对着自己点了点头,眼中闪出那么一点和善的光芒。
      “你怎么会来这里?”李凌向荳荳介绍完于敏的身份,又转头问他。
      “七殿下。”于敏的神态看上去愈发恭谨。他从李凌一出生就被贤妃娘娘指派给小主子当差,跟了他也有十六、七年了,可以说十分了解这位小主子的脾性。只要他是独自一人来翠微宫,那肯定是想起了已故的贤妃娘娘了,这时候要是谁不识趣上来打扰,必然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不过——他微微迟疑了一下。今天的情景仿佛有些不同。他似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立在李凌身侧的荳荳,虽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可从她的双鬟发式和浅碧缃裙的妆扮,他自然看得出她的宫女身份;不过令他真正惊奇的是她身上披的那件退红织锦衣衫。当看清衣上浮凸的千叶白莲的图案时,他握灯的手也不禁一颤。这件退红衣衫,他自然认得。这是殿下母妃贤妃娘娘生前最爱的衣衫之一,当年贤妃娘娘薨逝,却把这件衣衫留下来说是给殿下做个念想。平常殿下除了偶尔开箱检视一番,任是谁都不准碰触的。可今天,殿下竟会允许这个宫女把这件珍物穿在身上。想到这里,于敏不禁深深望了一眼荳荳,果然是个可人儿,虽说全身上下除了退红衣衫,都是湿漉漉一片,看上去有点狼狈,却似乎一点都不影响她的风仪:面色略微苍白,可愈发衬托得眉弯颊秀,尤其是一双眼睛,黑若点漆,亮若晨星,让人不觉生出几分好感来。难道说七殿下呆在这里就是为了和她约会吗?看来殿下还真是长大了。想到这里,他的唇角扯出一抹笑意,眼中射出的光芒愈发和善。
      不知怎么,看到于敏的笑容,李凌竟有些心虚的感觉。这个老太监!似乎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的法眼似的。李凌虽然有些怒意,细捉摸来,心底深处仿佛还有那么一点被人发现的喜悦。不过——他又瞥了一眼于敏,这老太监的笑未免太暧昧了吧?他清清咳了一声,掩住些微的窘意,开口问道:“你这么急急赶来有什么事吗?”
      于敏收住笑容,毕恭毕敬答道:“老奴知道殿下来翠微宫,本来不敢来打扰。可太后老娘娘适才传话,让殿下到慈宁宫去。”
      李凌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自语道:“都这么晚了,又这么大雨,太后怎么会传我?”他看了一眼于敏,问道:“现下有几刻了?”
      于敏的手从蓑衣里伸进衣襟,又掏摸了半天,取出一块略微有些退色的西洋打簧金表,迎着灯光,看了半天,才道:“回殿下,已经戌正一刻了。”
      李凌还没有说话,荳荳却快跺脚跳起来,连声道:“糟糕!我给武姑姑请假时,说是酉时前就回来,这下可怎么办?”想到回去又要被训斥,她的脸上不由流露出黯然而担忧的表情。
      于敏闻言眉毛微微挑动,问道:“你是翠寒堂的人?”
      荳荳诧异,道:“咦——这位公公,你怎么知道?”
      于敏心里好笑,暗道:你自己才说到“武姑姑”,这宫里姓武的宫女本来就少,又何况是有职事的姑姑,那自然是皇帝身边的管事宫女武清惠了。原来这小宫女是翠寒堂的人——他猛地想起路上遇到的一件事情,急急问道:“难道你是王宫人?叫豆蔻什么的?”
      荳荳双眸睁得圆圆的,讶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是叫王豆蔻,可以前从来没见过公公您啊。”
      于敏的笑容已经完全收起,答道:“刚才我寻殿下来,在路上遇见翠寒堂的李忠,我问他这么大雨跑出来做什么,听他说,全堂的人都出来找一位叫王豆蔻的宫人,想不到就是你。”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荳荳,这还真是一件宫里少见的怪事。皇帝把全翠寒堂的人都派出去找这个小宫女,难道说——他的眉毛又微微挑了一下,不自禁望了一眼李凌,殿下和这个宫女为什么会在一起?不知怎么,心里总有些不安心似的。
      “找我?”荳荳愈发迷惑,就算迟到不归,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啊,犯得着全堂的人都冒着雨出来找自己吗?难道是自己闯了什么祸还不自知吗?她皱着眉陷入沉思。
      于敏似乎也有些神思不属的,那佝偻的背看上去愈发弯了;李凌一会儿看看荳荳,一会儿又看看于敏,双目沉沉闪烁,仿佛若有所思似的。
      忽然,角门外,一点灯光闪烁。
      三人一起回头,却见一个头戴斗笠、身披水色油衣的宫监走了进来。他的脚步极轻,踏在水磨砖地上几乎飘然无声。
      “小玉儿!”荳荳双目盯着来人,忽然眼睛一亮,道:“你怎么来了?”人已快步奔了过去,伸手拉住他。
      小玉儿白皙的面容在灯光的映衬下愈发苍白,看见她过来,却又浮现出一个温润的笑容,轻声道:“全翠寒堂的人都在找你!你却躲在这里?”说话间,他的眼波扫过荳荳身后的李凌,微微一怔,躬身行礼,道:“参见齐王殿下!”
      李凌没有答话,他轻咬着下唇,目光却一直追随着荳荳,落在她牵小玉儿的那只白嫩的小手上。这么久了,她抓小玉儿的手始终没有松脱,而脸上更是带出欣喜而粲然的笑容来。这样的微笑,是何等地配她,在如丝的银色雨幕下,像一朵绽开的百合花,释放出清幽的芬芳。
      荳荳奇道:“找我做什么?我又不是管事姑姑,片刻都离不得?”她的唇微微嘟起,圆圆的像颗绯红的樱桃。
      小玉儿却不想当着齐王和于敏的面都说出来,只含糊道:“快回去吧,再晚就更不好了。”看着荳荳迟疑的神色,他又续了一句,“路上我再告诉你。”
      荳荳点头,微笑着看着小玉儿卸下头上顶的斗笠和身上的油衣,给自己披戴上。她小声道:“这么大雨,你怎么办?”
      小玉儿也不多话,只道:“还有伞。”说着撑开一把油绿纸伞,倒将一半遮在她的头上。他又转头向李凌点头行礼,竟护着荳荳向门外走去。
      快走到角门,荳荳猛地想起,止步顿了一顿,转头对李凌道:“我要回去了。你的衣服,我洗好了再还你。”只觉笑靥划过,衣角一闪,人已随着小玉儿出了院子。
      李凌怔怔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角门处,半天没有说话。不知何时,于敏微微靠前站了站,那熟悉而恭敬的声音像划破雨幕送到耳边,“不早了,请殿下移驾,太后老娘娘还等着殿下您呢。”李凌下意识地点头,搭着于敏递过来的手,正要举步,却听于敏惊道:“殿下!您也淋雨了?衣裳都湿透了?”
      一路行来,荳荳已听小玉儿讲完午后翠寒堂发生的前后事情,只是越讲她似乎越有些糊涂。皇帝好奇怪,既然那么喜欢馨嫔,怎么又让馨嫔那么快就回去?又怎么会发那么大的火?对武姑姑、对林兰儿?还有什么松萝茶,她可不信只有自己才烹的好。
      要说烹茶,那御茶房的苏公公可是个中高手,自己端午节时在御茶房帮忙就听他唠叨茶经,什么“松萝茶初摘时,须拣去枝梗老叶,惟取嫩叶,又须去尖与柄,恐其易焦。炒时须一人从旁扇之,以祛热气,否则色香味俱减。令热气稍退,以手重揉之,再散入铛,文火炒干入焙。盖揉则其津上浮,点时香味易出。”又说什么兰雪茶更胜松萝,“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引自张岱《陶庵梦忆》)自己听听倒罢了,可要是真照着做,那真是要贻笑大方了。
      再说即使翠寒堂的上殿宫女中,比自己手法纯熟、茶道精通的也不再少数,武清惠、林兰儿甚至俞念梅都比自己烹得要好。皇帝可真奇怪,为什么指名要自己去烹松萝茶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这些事都透着奇怪。
      心里就这么忐忐忑忑、七上八下的,不觉已走回翠寒堂门口。却见一群人站在门外四处张望,待看见小玉儿打伞护住的人是她,竟都簇拥上来。又早有人飞步抢着把消息报到里面去。
      荳荳被众人包围着,打伞的打伞,招呼的招呼,仿佛众星捧月,她却只艰难地迈动脚步想挤出圈子,只是倒被拥得更紧。她求助似地把目光投向小玉儿,却见他一闪身已进了院子。
      刚走到院子当中,就见管事姑姑武清惠和四五个宫女迎了上来。荳荳忙躬身向武清惠行礼,却见武清惠手一摆,微嗔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荳荳知道回来必有这一问,嚅嚅道:“路上遇了雨——”
      武清惠竟没像往常般计较,只道:“既然回来了,万岁爷正等着上茶,你先送去吧。” 荳荳只点头应是,却没注意周围人的神情,或羡或嫉,种种难摹;而武清惠说话的语气似乎也有些不自然,她却极力做出寻常态度,又道:“万岁爷还没用过晚膳,你进去顺便回禀晚膳已备好。”
      荳荳答应着,低着头却向后院走去。武清惠诧道:“怎么还不去?茶已经备好,你送去就好。”
      荳荳为难地看了身上的油绿雨衣,道:“这身行头总要换下来才是。”
      武清惠闻言一笑,眼风所使,两个宫女已上前为她除去斗笠、雨衣。荳荳惊了一跳,连声道:“不敢烦劳两位姐姐,我自己来。”她边动手解雨衣带子,心道:裙子这会子只怕更湿了,上衣还穿着李凌母妃的锦衫,满头风鬟雨髻的,这样子怎么能见皇帝?正在迟疑间,身上的雨衣、头上的斗笠被人收去,一只上盛钧窑瓷盖碗香茶的螺钿朱漆嵌金托盘已塞到手中,身子被轻轻一推,竟走进了翠寒堂的正殿中。
      既然已经进来,她只好强自镇静,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却见武清惠诸人早走得干干净净,殿前除了两个守卫的御前牌子,竟是一个人也不见。
      “难道见皇帝就这么可怕?”她轻轻嘟囔了一句,叹口气,抬起脚步往殿内走。头微微抬起,直视前方,心里却不觉微微松了口气,紫檀雕龙御案后并没有皇帝的身影;她又胆怯地向右首内室瞟去一眼,团龙绣凤的明黄帐幕后,纤巧精致的多宝格、云格琐窗下的竹簟牙榻,依旧不见。
      她只好硬着头皮往内室走去,这还是她第一次单独给皇帝送茶,以前好歹周围还有几个添香的宫女或送折子的内侍,心里倒也没什么想头。可这回——未免太奇怪,她轻蹙起眉头,不知怎么脑海里却浮现出下午皇帝抱起馨嫔的一幕。
      粉缎绣芙蓉花的软底鞋履早在落水时就湿了,武姑姑又催得急,连换双鞋的工夫都没有,这会子踏在这“彩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的红线毯上,还真是玷污了宝地。她心虚地看着自己身后留下的几串水渍的足印,又转过头来,却差点掀翻手中的茶盘惊呼出声。
      难道是自己眼花了,荳荳抬手揉了揉眼睛,刚才铺着碧绿竹簟的象牙榻上明明没人,这会子怎么皇帝好端端坐在上面,身后靠着一只明黄团龙大引枕,手中还拿着一本折子。
      来不及细想,她慌忙跪下,口中轻声禀道:“万岁爷,请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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