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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五章 情苗(一) ...

  •   轰隆隆……
      沉闷而喑哑的雷声仿佛从天外传来,似乎有意不等人反应过来,炸雷一声轰响,一道闪电劈开天空,照出禁宫上空密厚的云层。大块的云团挤擦着、撞击着,抖落无数晶莹的水珠。大雨,倾盆而泻。
      这苦夏的天,阴晴不定,简直是说翻脸就翻脸,午后还不过是有些闷热,天空还是晴朗的,这会子却连瓢泼大雨都倒了下来,更别提那轰隆的雷声和霹雳的闪电了。
      紧赶慢赶着,武清惠和李忠两个站在长廊上督率着都人、内侍们把雨幕搭上,这真是措手不防,谁知会有这样好大的雨。
      “这雨,”李忠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顾自埋怨着,“哪是从天上下下来的,简直是玉皇大帝倒洗脚水,扑喇一声,全泼了。”
      武清惠正站在他身后看宫女收拾竹帘子,听见他自个儿跟自个儿说话,扑哧一声,笑道:“好好的雨,怎么跑到你嘴里就不对味了,什么玉皇大帝的洗脚水,我瞧倒是王母娘娘梳妆的胭脂水。你瞧,这雨一下,赶明准是花明柳绿、晴光明媚。”
      李忠皱着一张苦瓜脸,低头看自己袍子,好好的红颜色,被雨水打得花一块、紫一块的,这茜草染的绯红最不经水,雨一泡,竟然滴滴答答流出红水来,可惜这件新上身的云锦袍子。他叹了口气,道:“什么胭脂水!你们女人家就最爱这花儿粉儿的。瞧这又炸雷又霹雳的,哪有几分王母梳妆的样子?”
      武清惠笑笑正要接话,眼睛一瞥,见远远从影壁跑来几个穿红衣的人,她眼尖,瞅见其中的大总管王贵,忙对身边的林兰儿道:“王总管没打伞,你还不接着点儿?”
      林兰儿也是个机灵的,听见武清惠一说,就从小宫女手中抽了一把伞,向雨中跑去。李忠还正低头看自己袍子,听见武清惠提到王贵,心道:王贵不是往老娘娘宫里送荔枝了,这会子雨这么大,哪会回来?正胡乱转着心思,一抬头,就瞧见林兰儿撑着伞、王贵用手兜着袍角向这边过来。回头看左右,张口骂道:“没眼色的家伙!没瞧见大公公回来了,也不知道接一接!还没个宫女机灵!”他一边骂,一边眼巴巴望着王贵上了台阶,又忙指使左右的内侍,“没瞧见大公公都淋湿了,也不知道拿个手巾让大公公揩揩。”
      王贵略摆了摆手,道:“我一会子回值房换。这会子下暴雨的,别光忙着搭雨幕,还得找人清清水道,别一会子堵了一院子污水。”
      李贵连声答应着,忙吩咐手下的小宫监赶紧去取清淤的工具。王贵又看了一眼正搭雨幕的宫人们,对武清惠道:“不要把廊子遮得一点风都不透,万岁爷不爱屋子里闷得慌。”
      武清惠陪笑着,道:“总管还不放心我吗?刚才特意嘱咐宫人们了。”
      王贵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殿内,低声道:“馨主儿还在里头?”
      武清惠瞅了一眼里头,静悄悄地,这外面又打雷又咋呼的,万岁爷里头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也轻声道:“万岁爷今个儿也不知怎么了,开头还听着和馨主儿在里间说笑,一会子就又打发人送馨主儿回去。”
      王贵细细听着,问道:“馨主儿惹万岁爷不高兴了?”
      她困惑地摇摇头,道:“好像也不是。馨主儿倒想留下来,可万岁爷执意要她走,却也不像生气。”
      王贵“唔”了一声,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袍像从水里刚捞出来,站在这风口,还真有点哆嗦。他瞧着没啥大事,就又嘱咐了几句,径自回值房换衣服去了。
      李忠、武清惠目送着王贵转到廊子后头去,还没回过神,就听皇帝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武清惠快步走进大殿,只见皇帝松松系了件雨过天青色的宽袍,缓步从内室走出,她忙躬身道:“万岁爷有何吩咐?”
      李冽看了一眼殿外阴郁的天空,正想说话,猛然间一道电光在院中的梧桐树枝上一闪,接上哗啦啦一道霹雳,震得众人都有点胆寒。他又转身向内室走去,忽然又停下步子,道:“朕有些渴了。”
      武清惠正要吩咐林兰儿去斟茶,李冽回头看了一眼她,道:“让王宫人送茶来。”
      武清惠一怔,半天才反应来皇帝口中的“王宫人”大概是指王豆蔻吧。她记起荳荳已经请了假,正要给陛下解释,却见李冽身子一晃,已进了内室。她只好招手叫林兰儿进来,亲自斟了盏茶,让林兰儿用螺钿朱漆茶盘捧着送了进去。
      李冽正站在书案前,手里握着一支彩漆描金双龙管貂毫笔,专心致志在案上铺开的一张玉版梅花粉纸上涂涂抹抹。林兰儿挨过去,将茶盘举到皇帝近前,恭敬地道:“万岁爷,茶来了。”
      李冽随手去接茶,手指触到茶盏,眼睛跟着抬起,看到林兰儿,手又垂下,道:“你怎么送来?王宫人呢?”
      林兰儿娇媚地一笑,道:“万岁爷要喝茶,谁斟还有区别吗?难道只有王宫人手上有蜜?”她原是锦贵妃的侍女,被调来服侍皇帝也有年头,向来皇帝也算青眼相看,所以说两句调笑的话并不以为忤触。
      没想到,李冽神色一变,口中只清冷地吐出两个字:“放肆!”衣袖随手一拂,已将茶盏掀翻在地上。
      武清惠听到茶盏落地清脆的碎裂声,奔了进来。一眼看见林兰儿呆呆杵在案旁,忙扯她一把袖子,一起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她微微回头看那碎裂的茶盏,心道:可惜了,那倒是柴窑雨过天青梅花茶盏,釉色鲜碧、瓷质莹透,记得陛下以前说过,柴窑陶器在诸器中最古,今人得其碎片,亦与金壁同价,时常拿在手上把玩,不想今天倒震怒得连这件宝器都摔碎了。她这样一想,不觉起了警惕之心,身子躬得更低,连连磕头道:“请万岁爷息怒,恕奴婢管教无方之罪。”林兰儿虽然委屈,这会子也不好多辩解什么,只有有样学样,也把头埋下。
      李冽见两人惶恐失措的举止,也觉得自己适才有点失态。不就是一句玩话,以前宫人们也说笑过,不知为何,今天听上去却格外不顺耳。为此竟打翻了柴窑茶盏,他看了一眼破碎的茶盏,轻轻吁了一口气,重新坐到紫檀龙椅上,摆了摆手,止住武清惠的恕罪声,疲倦地半闭上双眼,道:“王宫人呢?朕想喝她烹的松萝茶。”
      武清惠轻轻答道:“王宫人午后请了假,不在翠寒堂。”
      李冽喟道:“这会子都快进晚膳——”他眼睛微微睁开,声音清冷如前,道,“叫人找她回来。”
      “这会子外面又下雨又打雷的——”武清惠有些为难,语气嚅嚅地看向皇帝。
      李冽却干脆合上了双目,仿佛没有听到武清惠在说话。
      武清惠再次低下头,恭敬地答道:“奴婢知道了,这就让人找去。”
      天色似乎愈发暗了。厚实的浓云在禁宫上空盘旋着,不时传来忽喇喇的雷声,耀出闪闪的电光。粗密的雨点,和着积潴而下的檐水,毕剥毕剥敲打着殿上的琉璃瓦和汉白玉的石阶。
      李凌的目光从檐角潴水而下的雨幕上收回,落在荳荳身上。她站在自己身后,湿衣紧贴着半蜷微颤的身体,一双在黑夜中愈发灼灼的明哞兀自出神地盯着廊下银色的雨丝。
      他的眉头轻轻皱起,道:“这样不行。还是我去叫人来。”
      荳荳努力止住微颤的身子,口中两排贝齿的清冷的敲击声却依旧曝露出她的寒意。一听李凌要去叫人,她连忙拽住她,道:“不要——你不要去!我一点儿都不冷。这风一吹也许一会儿衣服就干了。”
      李凌看着她闪烁的星哞,明知她说的谎话,心里却不由一软,道:“好,我答应你,不去叫人。可你得把湿衣服换下来——”他的目光顺势而下,落在她的衣裙上。
      荳荳身上虽然在发颤,可他的目光似乎更有令人颤抖的魔力,她双臂环抱住胸前,尽量护住因为潮湿而曲线毕露的身体,脸颊两侧却晕出异常的潮红。
      李凌也注意到她的尴尬,他轻轻咳了一声,转过眼,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好所在。”看了她情急欲止的目光,他又加上一句,“那里很安全,很少有人去。”
      跟在李凌身后,绕过翠微宫的正殿,从东侧的一个角门进来,是一个独立的小院。荳荳环顾左右,院中草禾不除、乱石堆砌,却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棵高大的合欢花树,一任雨水打落如丝花瓣,铺下满地残红。
      她好奇地问:“这也是翠微宫吗?”
      不知为何,李凌这次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推开东厢房的一扇漆门,径直走入。
      一点如豆的火光跳动着,照见李凌微微蹙起的眉头。他把点燃的火绒凑近桌上的烛台,烛光耀耀地闪烁,登时驱散了自外而来的寒气,给予一室的温馨。烛光耀耀地闪烁,映出角落一排排整齐摞好的楠木大箱、搭着青紫暗花半旧椅搭的木椅、炕几和雕镂着金碧山水的漆木屏风。
      这是谁的房间?李凌怎么会知道这里有这个所在?荳荳还来不及细问,只见李凌已动手打开摞在最上的一只楠木大箱,取出一件织锦的绣袍,递到她的面前,道:“只有这一件女袍了,你换上吧,”
      荳荳迟疑地伸手接过,心中有无数疑问。这是谁的衣服?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一件女袍?难道是你认识的哪个宫女的吗?她低头垂目,仔细打量手中的绣袍,退红的织锦缎上刺绣着千叶白莲的花样,略微浮凸的银线针脚,看上去仿佛一朵朵真花熨贴。这么精美的刺绣,显然不是一个普通宫女所能服用的。
      李凌轻笑一声,避开她探询的目光,道:“放心好了。这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的衣裳,是我故世母妃的。我一直保存在这里,小时候我常常抱着这件衣裳睡觉,就仿佛母妃哄着我入睡一般。”
      他的话虽然是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起伏悲喜,荳荳却有想哭的感觉。她抱着绣袍,一股芳麝的衣香扑鼻而来,仿佛是李凌母妃身上温馨的味道。她静静地看着他,原来,即使王子之尊,即使平时他装的多么洒脱不羁,内心深处那个柔软的角落依然有着难共人言的伤痕。
      李凌却不习惯她这样悲天悯人的目光,他清咳一声,笑道:“快换上吧,小心着凉。我先出去——”说着,他大步走出去,还细心地闭上门扇。
      看着他消失在门外,荳荳转过身,抱着李凌母妃的绣袍,心里有片刻的安心。正要动手除去湿衣,不知为何,心里却又想起适才落水的情景:双脚一滑,和李凌一起掉到池里,自从西苑那次被人推下水,她似乎有了落水恐惧症,一到水里就乱扑腾,李凌游过来拉她,还被她用水打了几下。幸好近岸处水浅,双脚乱蹬间,竟让她在水中踩到石头立住,才勉强在李凌的扶助下爬上岸,可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本来想着好歹是夏天,在大太阳下晒晒就干了。偏巧老天还嫌不够折腾,也来凑热闹,又是倾盆大雨、又是电闪雷鸣,吓得她只能一任李凌拽着自己的手,在雨中狂奔。
      她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细密的雨丝,像一幅光亮的银色垂帘飘洒在风中。她又望着绵绵雨幕出神了片刻,直到李凌轻敲门闩,她才如从梦醒,急急答道:“等一下,马上好。”
      她匆匆除下身上的湿衣,正要动手解亵衣的束带,却又犹豫着,“还是不要全换的好。”她对自己说,最后还是没有解开,胡乱把绣袍套在亵衣上。她怕李凌等得不耐烦,只展了展衣角,就打开房门。
      李凌正背对着房门袖手而立,听见门扇吱哑的开合声,转过身,眼睛落在她的身上,不由一亮,赞道:“好合体!就像为你度身定做的。”那浮凸的枝枝千叶白莲闪出银色的光晕,愈发衬出她雪白的两腮和明媚的秋波。他怔怔又记起前尘,想起母亲当时穿着这件退红衣衫玉立在浣莲池畔,那浅浅的笑靥,那温柔的眼波,就像她此刻的神情。
      看到他怔忡的神情,荳荳心里明白:他大概又想起母亲了吧。也许自己不该穿这件衣衫,毕竟这是他母亲留下的唯一忆念,越看到它,或许他会越发难过。她迟疑了一下,正想说自己还是换下来的话,一声沉浊的咳嗽声打破了小院之前的岑寂。
      透过雨幕看去,只见一个身着蓑衣、伛偻着后背的宫监,举着一盏防雨明瓦灯盏出现在角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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