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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四章 笛心 ...

  •   从翠寒堂一路穿花拂柳,荳荳走的尽是些幽僻小径。这倒是她的一点憨心思:毕竟这么大年纪,还躲在葡萄架后哭了一场,这会子眼睛红红的,真要是遇到什么认识的人,还真是丢脸的事。所以也不走素常走惯的直道,拣些僻静背人处独行。
      只是今儿天还真热,在翠寒堂的浓荫长廊里呆着倒也罢了,这会子走在这墙沿径边,只觉太阳毒辣辣的照在身上,暑气一下子都蒸腾起来。她从袖口掏出绢帕拭汗,有些后悔这么早就出来,起码等太阳再西落一点再出来才是。不觉有些犹豫,想着要不要先回去,不知为何,脑子里猛然浮现出皇帝横抱起馨嫔的那付模样,还是不要回去的好,她思量着,毅然顶着烈日向前走去。
      走到翠微宫前的竹径,凤尾森森、竹吟细细,一时暑意下去了不少,身上也轻快许多,她四下打量着周围,好多的竹子,空节碰撞着、细叶拂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像风声。脚下却有些小心翼翼,她想起母亲说过,竹深处最爱招蛇,想到那冰冰凉凉的长物,身上不是暑意全消,倒是要起冷颤。不想倒好,一想愈发有些骇怕,偏偏脚下穿的一双粉缎绣芙蓉花的软底鞋履格外平滑,这双鞋,踏在翠寒堂殿上那覆足的红线毯上自然轻便无声,可这会子走在这点点苍苔的湿滑小径上,还真是难受。
      真是说什么怕什么,还正留意着脚下,竹根间沙沙响动,眼前一闪,只觉什么东西从草丛边溜过,她尖叫了一声,足底一滑,正摔倒在地上。“好痛。”她自语着,揉揉脚踝,却又担心周围再窜出什么小玩意,两只眼睛左右回顾、目中光华转瞬不定。毕竟还是骇怕的心情胜过疼痛,她一手扶着竹竿,努力想站起来,却像是崴到了,足僵僵的,使不上劲。
      “荳荳!”一声熟悉的唤声。她以为是小玉儿,惊喜地抬起头,却见齐王李凌快步走到面前。
      “怎么了?”李凌蹲下身,问道。
      她微微颦着眉,答道:“不小心滑倒了。”
      李凌用手轻轻解开她的月白绫袜上的紫色丝带,半褪在脚踝处,注目看去,口中道:“像是崴着了,没关系,揉一揉就好了。”说着就动手按压在她的足上。
      荳荳毕竟是个少女,从小受到的也是些“男女授受不亲”的谆谆教导,李凌的手指一触到她的皮肤,脸腾地发热起来,双颊红得似两片娇嫩的芙蓉花瓣,嚅嚅道:“不要——”
      李凌斜睨了她一眼,道:“这会子还讲究这些?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足?”
      这话倒提醒她,刚到翠寒堂不久时,帮着小玉儿搬荷花,赤足站在水中,可不是连李凌,甚至皇帝都见过的。一下子记起这些,让她愈发羞窘不已,又想起自己上回在蔷薇花畔对他的冷淡,不免讪讪地,侧头却见他腰后别了一支白玉横笛,好奇心起,道:“啊——你会吹笛?”
      李凌边给她揉着脚腕,边道:“难道你以为我镇日家只会打弹弓、戏弄小宫女吗?”
      荳荳闻言,以为他是怪罪自己小看他,不觉噘着嘴道:“可不是,你第一次见到我时,还不是用弹弓打了一下?”
      李凌笑着看着她,道:“早知你这样记仇,我可不敢打你。”他低低又加了一句,“疼惜都来不及,哪里舍得——”
      荳荳一怔,似乎没明白他的话,笑接道:“我这人就是最记仇,你那回失约,害得我在绛雪轩外摔了一跤,我可记着呢。”
      李凌也是一怔,疑惑道:“什么失约绛雪轩的?”
      “就是那回你答应晚上陪我提铃,却失约不来,夜里长巷阴气森森的,我害怕才会摔倒。”荳荳道。
      李凌不觉发出笑声,脸上的表情似乎很开心,道:“我可不是有意失约,那回和你在浣莲池分手,就被皇兄叫去训话,从午后一直训到月上中天,自然不能找你——”
      荳荳奇道:“皇帝那么凶啊?从午后训到晚上?”她想起皇帝平常的温善面容,原来会那么厉害。也难怪,他是皇帝,那天叱责大臣不也是好严厉吗?当时还真让人一惊一乍的。
      李凌唇边的笑意愈发浓厚,清咳几声,道:“当然后来是在和皇兄喝酒,那是十年陈酿的杏花露酒,喝着喝着就不觉醉到天明了。”
      荳荳回想他所说的话,前后矛盾,又是训话又是喝酒,倒像是拿自己调侃,柳眉一扬,嗔道:“呸!就知道你说话不尽不实的,每次都正经不起来。”
      李凌像是一下子被定住一般,眼中闪过她的轻嗔薄怒,那种娇憨的情态——他一时忘情,不觉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出语道:“我对你从来都是认真的。”
      荳荳的脸一下子红了,猛然记起李凌最爱说笑,手从他手心滑落,道:“又胡闹了。还嫌我上次在内书堂被你害得不惨?”
      李凌还想说什么,荳荳却道:“扶我一把,我要站起来。”他伸出手扶她,她已轻盈地站起,试着向前走了两步,回头笑看他,道:“一点儿都不疼了,看来你这个郎中医术高明啊。”
      “什么郎中?起码是太医院的御医才是。”李凌笑着接口。
      荳荳眼波闪动,用手指轻点着他,一派娇奈,宛然笑道:“那可劳动不起。再说赞你是郎中都是过誉了,八成是个江湖行走的乌花郎中!”
      “乌花郎中?”李凌念出这个词,不解地看着她。
      荳荳不觉失笑,怎么顺口把南边的话带出,这“乌花郎中”是江南的叫法,指那些本事不过关、让人放心不下的郎中。
      她边走边笑着解释给李凌听,两人走出竹径,穿过月亮门,不觉走到浣莲池畔。
      依旧的池水澄碧、依旧的千叶白莲。熏风沁凉,荳荳转过身,纤指轻轻拂过鬓边的一缕乱发,道:“还是这里好,水又多风又凉快。”她唇际露出纯粹明媚的笑容,道:“你不是要吹笛吗?这里正好。”
      李凌没有说话,默默从腰后抽出那支白玉横笛,拈在手中,问道:“要听什么?”
      她俏然立在古柳山石边,举目极望池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一任峭风吹动她淡红如霞绯的衣袂,衬着池边几株长大的碧叶藕花,那姿态岂止“婷婷玉立”数字可形容殆尽?
      他忽忆起少时的一件往事,父皇在这浣莲池畔指着千叶白莲,笑着对母亲道:“古人讲幽字不能尽兰,逸字不能尽菊,只这数茎白莲,又岂是幽、逸二字可尽括的,只怕还要加上臞、淡、韵、艳四字,才能尽善尽美。”当时自己听得还不明白,瞪大眼睛看着这池中白得耀眼的莲花,心想:其他五字倒也罢了,这艳字未免太奇怪,这雪白的大花,淡到了几乎无色,怎么能用艳字形容?
      他怔怔记起前尘,想起母亲当时穿的那袭退红衣衫,几乎与荷花同色,她那浅浅的笑靥,那温柔的眼波,仿佛悠悠荡过他的目前,淡极始知花更艳,原来父皇不是在赞花,是在赞母亲——他咀嚼着往事,心里不知是喜抑或是悲。
      却听荳荳在身畔微笑着叹气,道:“古人讲,何必丝与竹,山水有佳音。你听这水声、风声、花开声,不就是天地所奏的琴声吗?”
      李凌回过神,侧首望着她明如秋水的眼波和唇边浅笑的梨涡,无奈地笑了一下,侧耳谛听她所说的天地之声:绿茎藕花下脉脉流动的水声,与垂枝柳丝缠绵嬉戏的风声,池塘上空静静浮动的幽香,再凝神细听,池中央那枝玉露白莲蓓蕾缓缓挣开的花开声,天上流动的云彩……他轻轻转过身,静静地凝望她,还有彼此交融在空气中的呼吸声,她发间颊边散发的淡淡沁香,一时都消融在这天地的琴声中,随着自己心房的鼓荡而悠悠荡开……
      正在怔忡沉醉间,几滴冰凉的水珠忽然迎面泼溅而来,他狼狈地用手抹了一把脸,却见荳荳半蹲在石边,绾着袖子,一只红红白白的小手浸在水中,唇边笑容明媚,似乎随时准备再给他溅上一身的水花。
      他还没有发作,就听她娇声唤道:“喂,吹笛的,该你上场了。”
      李凌一怔,猛然悟起她是把自己当作梨园的乐工,有意作弄。他也笑,眼中闪过一抹促狭的神色,微微躬身行礼,道:“小凌子乐籍,一曲缠头不知数,还请娘子先放赏赐。”
      这是一段唐朝的故实了。相传唐明皇与杨贵妃在清元小殿按曲,宁王吹玉笛,帝羯鼓,妃琵琶,乐工马仙期方响,李龟年觱篥,张野狐箜篌,贺怀智拍。自旦至午,欢洽异常。时唯贵妃女弟秦国夫人端坐观之。曲罢,唐明皇戏曰:“阿瞒乐籍,今日幸得供养夫人。请一缠头!”秦国扬眉答曰:“岂有大唐天子阿姨,无钱用邪?”遂出三百万为一局焉。李凌听荳荳叫自己“吹笛的”,就随口把这段故实引来,取笑荳荳。
      荳荳闻言却面泛羞赧之色,只因李凌的称呼,娘子,岂是随便乱叫的,天宝年间唐明皇给杨玉环皇后的待遇,让宫中人皆称其为“娘子”;即使现在民间,少年夫妻彼此相称,也是用这两个字。她看着李凌的眼波,几抹促狭,心道:他又乱取笑。不免吁了口气,眉毛微微掀动,笑意愈发盈盈,道:“缠头自然是有——”她随手拔下右鬟上斜插的一根点翠五色玉梅花小簪,继续道,“那得看你吹得可比这天地之音好?”
      李凌也不多话,微微看着她一笑,将玉笛横在唇边,一缕清切的笛音已从孔间逸出。
      晴空碧天之下,万里如洗,淡淡的笛音在空中袅袅依恋着,吹出了一点一丝的离愁与幽绪。虽然是仲夏,眼前却仿佛是梅花点点舞在风前,开窗雪絮乱飞的情景:那二十四桥的芍药、瘦西湖的冷月、外婆的歌谣、母亲的纺车,甚至父亲那朗朗的吟诗声,大哥二哥骑竹马绕床的笑闹声,大姐芙蓉睡梦中发出的甜笑声,似乎都盈盈在耳。
      “楼上谁将玉笛吹。山前水阔暝云低。劳劳燕子人千里,落落梨花雨一枝。修禊近,卖饧时。故乡惟有梦相随。夜来折得江头柳,不是苏堤也皱眉。”(张炎《鹧鸪天》)
      笛音清澈,散入江南珠帘的杨柳轻风;笛音清远,梦不到绣户琐窗的西楼明月;笛音清切,撩动了乡魂,止不住怀亲的悲戚。从二月进宫,转眼已快西风愁起,想到自身的孤依无靠,想到不知几个五年的相见无期,她的泪已要潸然滚下。思绪悠悠转到今天的翠寒堂,馨嫔的冷嘲热讽,皇帝的冷冷漠视,甚至几天来众人或妒或羡的目光……她叹口气,几乎想在胸中大叫起来,这些都不是我要的啊,我不要什么荣宠的赞诗,皇帝的恩爱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要的只是离开这里,远远离开,躲开这些嘲讽阴谋与诡计。她猛然记起西苑石桥上那只带着景泰蓝嵌珠镯的手,冷汗潸潸,从后背滚落下来。
      李凌似乎也被刚才想到的往事所凄感,他的笛音吹得比平时调更高,凄切声扬,散入空中,似乎震得整个池水都在瑟瑟发颤。他斜目一转,猛然看到荳荳脸色霎时惨白,豆大的汗珠从她发际鬓边渗出,玉笛离唇,笛音戛然而止,已奔到她身前,问道:“怎么了?”
      荳荳抬头看着李凌关切的面容,心里有些许熨贴,勉强笑道:“没什么。你的笛子果然吹得好,只是让人想哭……”语末间,带着几分哽咽的鼻音,抽抽嗒嗒的。
      李凌反倒笑了,从怀中掏出丝帕,为她擦拭额间的汗渍。荳荳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默默接过他帕子,背转过身去。
      近前的水中,一枝玉色的莲花轻轻抖动着薄如蝉翼的花瓣,流逸出沁人的淡香。
      荳荳微微用手指勾住花枝,送到鼻间,喃然道:“好香!”她轻轻阖上眼睑,垂下两抹密黑的睫影,樱唇嫣红,宛然陶醉在一片淡然清远的花香中。
      李凌的心怦然跳起,他闭目平定了一下心绪,四下张望了一番,才慢慢凑到她面前,像做贼一样,用飞快的速度在她的芳唇上印下自己的痕迹。
      一半是沁着露水的雪色花瓣,一半是她柔软的淡红唇角,吻到口中,冰冰凉凉、芳甜醉人,不知是她唇口的清甜,还是莲花的薰远,总之是晕晕陶陶,几乎是不知身处九华碧霄、抑或是莲风四面的池塘。
      荳荳拈花噙在唇际,还没睁眼,只觉半张唇被柔软的覆住,还没等她晃过神来,已飞快地离开。她睁开眼,只见李凌唇角噙着一抹笑意看着自己,顿时红云飞上双颊,泪水潸潸从目中滚落,心里恼极他的无赖,却愈发嚅嚅张不开口。
      她握手成拳,去捶打他,他只笑吟吟一任她的捶打。那简直不叫捶打!这点力气,就像给他挠痒一般。荳荳愈发嗔怒,终于一拳力气用大,打在李凌胸膈间,他一声轻咳,伸手欲抓她的手。她不想让他抓住,扭身躲闪,竟忘了站在池边,脚下一滑,顺势向池水中坠下。
      李凌“呀”地一声,俊脸失色,急忙去拉她双手,谁知自己也立脚不稳,被她一扯,也跟着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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