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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三章 圣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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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点,轻点。”是管家婆武清惠的声音。
已是午后,阳光从西方射来,甚是灼热。武清惠正督率着都人们轻手轻脚解开银镶小玉钩上的明黄丝绦,缓缓放下走廊向阳一面悬挂的湘竹绿绮纹帘,遮蔽住偏西射来的灼人阳光。
副总管李忠则站在殿前的水池边,仰首看着小内侍们举着长竹竿粘去梧桐树上的鸣蝉。因怕惊动了鸣蝉,内侍们都踮着脚尖、伛偻着背,蹑手蹑脚地穿梭在树下。
宁馨儿端着盛满雪藕、莲子、芡实诸色水果的水晶琉璃盏款步向正殿走来,远远看见小内侍们粘蝉的笨拙样子,不觉掩唇轻笑。斜眸一瞥,却见廊下不远处的葡萄藤下似立了一个淡红的人影,在翠蔓纷披、空绿斑驳中徘徊不定。
花期已过,葡萄的长藤上萎谢了点点碎花,缠绕盘旋的青枝上却缀满了粒粒果实,滚圆的翠色珠子连成一串串,像碧色的玛瑙。
宁馨儿扶阶而下,走到葡萄藤边,正要向前,脚下猛然踩到一枝贴地的苍蔓,发出“咯吱”的声响。
那藤下人闻声像被惊了一跳,惶然转过身来。
“你——”,宁馨儿失声叫道:“王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荳荳垂下头,避开她探询的目光,支吾道:“没什么。”
宁馨儿满腹狐疑,却又不好询问,只将一双眼睛在她身上四处打量,果然,她虽低着头竭力回避,可刚才那一瞥,宁馨儿已看到她一双眼睛微微红肿,脸上还明显带着未拭干的泪痕。
她惊道:“你哭了?眼睛怎么红红的?”
她想不明白,自从前天杜秋学士题诗赞美,众人似乎一下子都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即使以前待豆蔻冷淡的人也转成了笑脸相迎;虽然皇帝暂时还没有表示,可大家都笃定了豆蔻不久就会成为皇帝的宠妃。既然这样风光,王姐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摇摇头,还是想不明白。
荳荳心里正难过得紧,虽然知道宁馨儿问她也是一番好意,却只垂首道:“我没什么。刚才沙子迷了眼,一揉就红了。” 一时不想多说什么,就道:“我要走了。”
“你去哪里?”宁馨儿追问。
“噢,我答应云姑姑要回安善堂去看她和吉祥公公。刚好今天的班值完了,得闲去一趟。”她说完这些话,头也不回,就转身向绿藤深处走去。
这一走倒弄得宁馨儿满腹疑云,站在藤边许久。猛然记起还有上用的水果没送,跺脚道声“糟糕”,赶紧转身走回去。
果然当值的俞念梅等在门外,一看见她走来,一把拉住,小声嗔道:“怎么许久不回?再不送来,又要被武姑姑骂了。”
宁馨儿气喘吁吁,低语道:“碰见奇怪的事,我一会儿告诉你。”说完,她捧着琉璃盏走进大殿,送到武清惠的手中。
从殿中走出来,她拉着俞念梅到转角的云格琐窗之下,看看四下无人,才道:“你猜我刚才看见什么?”
俞念梅淡淡道:“这里能有什么好看的?”
宁馨儿道:“我看见王姐姐——”
俞念梅奇道:“你说豆蔻?那很平常啊。我们天天在一起,你还不得见着她?”
俞念梅这付万事不急的模样把宁馨儿却急得半死,忙摇头道:“才不是呢。我是说——看见她躲在葡萄藤下哭。”
俞念梅闻言却笑了一下,道:“我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事——”
宁馨儿睁大眼睛,道:“你一点儿都不奇怪吗?她整天笑得开开心心,待人也和和气气的,为什么要哭?”
俞念梅垂首摆弄起手中的浅紫方胜绣帕,慢条斯理道:“这事,我知道。”
“啊——你知道?快讲给我听。”宁馨儿催促道。
俞念梅用手帕掸了掸栏杆上的灰尘,缓缓坐下,抬头看着她道:“还不是刚才的事?你不知道?”
“刚才什么事?好姐姐,你真能急死人。我刚到后边取果子了,怎么会知道?”宁馨儿拉着她的手,也不管灰尘,一屁股坐在栏杆上。
刚才的事,俞念梅自然记得很清楚。她和荳荳一起值殿,正在小声说笑间,馨嫔杨德琳不知何时已飘然走到跟前。
两人慌忙下拜行礼,口称;“给馨主儿请安!”
馨嫔因父亲新得了皇帝的天语褒赏,难得心情不错,那精心妆扮的面容看上去就更加霞绯动人。她素来是不太理会这些宫人侍女的,今儿倒“唔”了一声算是应答,就仰着脸径直往里面走。
这一走,倒把俞念梅着急了。午前万岁爷才吩咐了,乏得很,要好好睡一个午觉,不许人来打扰。王公公也嘱咐,这会子陛下刚睡下,任何人都不得来惊扰圣驾。这馨嫔要是闯进去,万岁爷怪罪下来,还不是她们这些作下人的倒霉。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拦住馨嫔的路,道:“馨主儿,这会子万岁爷正在歇觉——”
馨嫔恃宠惯了,加上父亲圣恩正隆,不觉骄奢些,随口道:“那你进去通传一声,陛下知道是我,一定会见的。”
俞念梅就是再胆大也不敢在皇帝梦酣时去打扰,陪笑道:“主儿这不是让作奴婢的为难,奴婢哪有哪个胆子,敢去惊扰万岁爷的好梦?”
馨嫔一脸不悦,道:“就知道你不敢,本位自己去就是。陛下要是怪罪,也不会怪到你头上。”
俞念梅早听说馨嫔难惹,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可没想到这么难缠,这会子就盼着武姑姑、王公公谁过来,把这位主儿打发走。可翘首半天,大概是万岁爷事先吩咐不许打扰,这会子廊上除了她俩值殿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荳荳见俞念梅一个人拙于应付,也走近笑劝道:“请主儿别难为奴婢了。这会子万岁爷正睡下,主儿进去扰了,只怕万岁爷倒不欢喜。”
馨嫔虽是一身兴头,但被俞念梅一说,也未免有些怯怯的。毕竟自己虽然有宠,但若扰了陛下清梦,只怕微逆了圣意,终是不妥。可让她就这么回去,又有些心不甘,见荳荳上前劝解,眼睛一亮,这宫女好生面熟,却像在哪见过。猛然想起,有回在养心殿遇见个端鸳鸯茉莉的安善堂宫女,和自己起过口角,不就是她。倒想不到她真到皇帝身边做侍女了,心下愈发不快。又记起昨日听谁闲嚼舌根,说陛下身边有个得宠的宫人,蒙杜秋学士赠诗揄扬,莫非是她?
她一双凤目上上下下打量,只见这宫女虽然衣饰朴素,却生的十分楚楚,头挽如意双鬟,鬓似鸦青,愈发衬托得脸似芙蓉目如水,真正是个可人儿。她想起这么个人儿现放在陛下身边,陛下哪有不加意垂怜的,愈发醋意上涌,冷哼一声,道:“谁给你这么大本事,连本位的行动都敢干涉了?莫不是仗着陛下的宠爱?”
荳荳闻言一诧,这馨嫔怎么又把矛头对准自己,她一想,也难怪,八成她是认出自己就是上回让她罚站的宫女,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柔声下气道:“馨主儿误会了。奴婢哪里敢干涉主儿,只请主儿过会再来,等万岁爷醒了,奴婢们一定禀报到。”
馨嫔偏巧又误会了,冷笑道:“怎么待会儿我走了,你们还要向陛下告我的刁状?”
俞念梅见愈说愈不开交,也有些恼了,道:“奴婢们是什么身份?哪敢说主儿的坏话?”荳荳一听,连素来沉稳的俞念梅都有些上火气,也难怪,这热的天,人的性情难免燥热。她怕越说越闹大了,忙暗暗扯了俞念梅一把。
馨嫔眼尖,瞅见她扯俞念梅,且不理会俞念梅,道:“怎么?这会子扯住她,一会儿好告状?”她见荳荳一咬唇,脸上显出委屈的神情,冷哼一声,道:“装出这妖妖娇娇的可怜模样给谁看?可惜这会子陛下不在——”
正在咄咄逼人之际,却听殿内传来一声低沉的问话,“朕在不在又怎样?”
三人都吃了一惊,一起回头看去,却见皇帝李冽披一袭软缎湖色长袍从内室缓缓踱步走来。
馨嫔吓得脸色有些发白,她倒见机快,脸上立刻露出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走上前跪下行了大礼,才娇声道:“请陛下恕罪,都是臣妾不好,惊扰了陛下。”
荳荳转过脸,用手背拭去眼中盈盈欲泣的泪痕,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这么承受不起,馨嫔也不过是讽刺几句,就这么难过。可怜自己根本就没有邀宠蒙恩的念头,可怎么个个都把自己看成存心惑主的妖姬似的。
俞念梅却是睁大眼睛看着馨嫔眼前的表演,心里叹道:难怪宫里人都说馨嫔有两付面孔,对下是一付,对上又是一付,这变脸还真变得快,转眼就梨花带雨、娇娇啼啼了。猛地,她记起还没给皇帝请安,吓得几乎出了一身冷汗,瞅了一眼荳荳,见她却背过身对着皇帝,忙扯了她一把,跪下道:“万岁爷圣安!”
荳荳也被提醒,冉冉跪了下来。她不想看馨嫔在皇帝面前撒娇,把头簪得更低。
李冽双眸深沉,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看了一眼委委屈屈又强颜欢笑的馨嫔,又将两泓寒澈的目光投向荳荳和俞念梅。
适才他看见荳荳转头用手背拭面,知道她心中有许多委屈,不觉有些好奇她难过的表情不知是怎样。古人说,佳人面,宜嗔宜喜、宜悲宜颦。想来她流泪的神情也一定可人吧。他急切想看到她的表情,目光垂下,却只看到她脑后一窝如云青丝。她把头为什么簪得那么低,不想让自己看到吗?他略微有些失望,馨嫔却已怯怯牵住他的袍袖,媚声如丝,“陛下,都是臣妾不懂事,惹陛下生气了。”
他唇角扯出一丝笑意,轻轻揽住馨嫔,道:“你说,惹朕生气什么了?”
馨嫔脸上的表情愈发娇媚,微微垂首,斜眸谛视,道:“臣妾太思念陛下,陛下连着几天都不来臣妾宫里,臣妾以为陛下有了新宠,把琳儿忘了。”
媚眼如丝、吹气若兰当前,李冽口气却一如平常般淡定,笑道:“你看朕有吗?”
馨嫔不觉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荳荳,瞧这样子,陛下又似乎和她没什么,不然她跪了这么久,陛下连个“平身”都没说,她转眸笑道:“陛下最会欺负臣妾了,臣妾不依——”
话音未落,整个身子已经腾空而起,如在云端,她双手交缠住皇帝的颈项,娇腮偎住他的胸膛,喃然道:“陛下好坏!”
李冽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荳荳和俞念梅,她还是没有抬头,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横抱着馨嫔,眼中光彩转为幽暗,不禁凑到馨嫔耳畔,低语数句,惹得馨嫔娇羞不已,一双粉拳如鼓点般落在自己的胸膛上。
荳荳深埋着头,面上却泛起红潮,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皇帝和自己的妃嫔当众打情骂俏,对她而言,这些举动都太多暧昧,原该是夫妻二人避了人独处时的卿卿我我,难得皇帝毫不介意,非要把恩爱表现在大家面前,这未免太有碍观瞻。她兀自想着,袖子却被俞念梅扯动,她转头看她,只听俞念梅道:“没事了,万岁爷和馨嫔都走远了。”
荳荳依言起身,心里有几分难过。皇帝明明听见馨嫔欺负她们,却一句话也不肯开口;他又当着自己的面和馨嫔郎情妾意的,这些是做给谁看的吗?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她忿忿地想,不知为何,脑海里却浮出杜秋那首诗:淡淡铅华不染尘,新荷浥露承朝恩。秀韵天成难自弃,君王辇侧留清芬。什么朝恩、什么君王辇侧,全是胡诌!这个杜秋,为了讨好皇帝,将自己这么随便贬损!想到这里,她刚凝干的双眸不觉又泫然欲啼。只是——她看了一眼俞念梅,有些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垂泪,忙道:“这早班总算值完,我下午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给宁馨儿讲完,俞念梅长吁一口气,回想荳荳适才的神情,再想到皇帝刚才对馨嫔的举动,心里有些不对劲的感觉,却又说不上来。皇帝很少在都人内侍面前和妃嫔亲近,这似乎不合万岁爷向来的性情。可今天为什么会突然抱起馨嫔,还有馨嫔那惊喜的娇态,她还历历如在目前。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猛然记起皇帝看向她和荳荳的一个表情,那时她没有像荳荳那样把头簪得很低,用眼角的余光扫去,万岁爷的目光从明亮转向幽暗,的确只是那一瞬间的事。
“原来如此!”她脱口叫道。
宁馨儿猛地被她的出声吓了一跳,疑惑道:“什么如此?”
俞念梅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道:“没什么,就是如此而已。”心里暗暗想,她真好福气,怕是几世修来的仙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