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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章 题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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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儿正埋头修剪炕上的一盆石榴盆景,听见义父的声音,转过身请了安,上前接过小路子递上来的新泡的香茶,送到王贵跟前。
王贵看了他一眼,将茶杯接在手上,道:“你舍得过来了?每次让你到这里来,都得三请四请的,那些花儿就那么重要?比你义父还重要?”
小玉儿垂下头,低声道:“义父知道,我不习惯呆在这里——”
“这里?”王贵刚刚舒服地躺在炕上,闻言又起身,道:“这里是御前殿下,是至尊身边,一言即合,直上青云之路。多少人眼红着,巴巴盼着、挤着、喊着要来。你倒好,守着那些不会说话的花儿,吃那几碗不咸不淡的干饭——”
小玉儿知道义父一旦唠叨起来就没个完,笑了一下,出言道:“义父——”
王贵一听到他叫“义父”的声音,心就软了下来,这宫里不就这一个亲人嘛,可口气上还是一付训斥的模样,道:“老是不上进!都这么大了,还得我给你操心。今天又有什么事让我帮忙?”
小玉儿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不知为何,听到王贵的问话,他并没有立刻开口,似乎心里在犹豫什么,怔怔地、思量着。
王贵注视着养子,似乎是忽然惊觉,他发现小玉儿的面容瘦削了许多,眼睛周围些微凹陷下去。这才十几天不见,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看他这样难言的神情,难不成自己的猜测是真的?他沉沉地想着,并不开口询问,等着小玉儿主动说话。
小玉儿终于开口了,他似乎做了最艰难的决定,神情却很淡然,缓缓道:“我想到这里来。”
王贵一怔,似乎没有听明白他的话。小玉儿又道:“是的。我想做御前牌子,到皇帝身边当差。”
“什么?你说什么?”王贵重复着问话,他一直希望小玉儿能做御前牌子,在宫里能有个好的出身,可这会儿他却惊喜不起来,他的脑袋沉沉的,似乎一直在重复一句话:不会是真的吧?
他定了一下心神,道:“你说的是真的?以前你不是说很厌恶这里的争斗和倾轧,都是尔虞我诈、争宠斗恩吗?”
小玉儿垂下头,道:“是以前太不懂事——”
王贵一直看着他,他的眼睛低垂着似乎想回避自己,这一定另有缘故,他看着小玉儿,道:“我是望着你能在宫里飞黄腾达,但并不希望勉强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顿了一下,他轻轻道:“你还是好好养花吧。”
“义父——”小玉儿叫道。
王贵有些不忍看他的眼睛,转过头去,道:“为什么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你只要平平安安的,我就满足了。”
小玉儿的神情微滞了一下,却很快恢复如常,道:“义父,这就是我的心愿,我现在最想做的,请您成全。”他从容地躬身,跪在地上。
王贵的心里忽然有凄凉的感觉,他的伤感牵动眼眶的神经,几乎要坠下泪来。他阖上眼睛,无力地摆了摆手,嘶着声道:“知道了,你去吧。”
小玉儿默默地注视着义父的后背,有些弯弯的背,是多年操劳和辛苦的结果,他知道自己这一决定是再也没有退路了,可是——只能这样,不是吗?他笑着对自己说,只是那笑容看上去有点苦涩。
荳荳却丝毫不知道小玉儿要来的消息,她正欢喜着家里寄来的扬州吃食,而正式见到小玉儿已是第二天的午后。
这天该她当值,平常午间侍候完皇帝膳食、照料午睡毕,就可以找个阴凉的地方去躲个懒、休息片刻,谁知今天皇帝的精神极好,意兴大发,突然说要展卷作画,这可弄得手下人一片忙乱。
管家婆武清惠督率着当值的荳荳和另一个宫女铺好上好的宣州泾县进贡的冰纹梅花玉版笺纸,又取了一条徽州贡墨,在一方雕成蟠龙抱月的端砚上细细研磨,方才将上好的羊毫玉管湖笔恭敬呈给皇帝。
李冽随手从武清惠手中接过笔,眼睛斜睨低头在旁磨墨的荳荳,伸笔在她磨的砚上轻轻蘸了蘸,只是略加思索,已在纸上运笔如云,抹画点点。
荳荳有点好奇,这是她第一次见皇帝作画,手下紧磨着墨,眼神却偷偷瞟向案上的画纸。随着皇帝的衣袖淡淡拂动,那画的庐山真面目也渐渐展开。
只见一幅四尺径方的画纸上,一枝垂竹自画面的左上方纷披而下,弯曲折旋、蓊郁喜人。枝叶虽多用浓墨,新枝嫩叶,却渍以淡墨,撇叶锋长而毫芒不露,叶尾拖笔布白,颇有几分傲竹剑拔十寻、洒脱临风的气势。
荳荳虽然不是很懂画,可也能看出这画笔墨爽适、动合矩度,甚至颇有几分宋代画竹名家文同的味道,看来皇帝在这上面下过不少功夫。
正思索着,殿外忽然走进来一个穿红袍的年轻宫监,直走到阶下,方才依礼跪下,禀道:“启禀万岁爷,翰林学士杜秋奉旨在殿外候见。”声音不卑不亢、还颇有几分悦耳低沉的味道。
荳荳听到声音,身子微微一颤,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倒像是极熟的人,可皇帝身边的御前牌子哪有自己熟悉的人?不觉抬起头来,秋水两泓,看向阶下的红衣宫监。
只听她低呼一声,执在手上的徽墨随之一颤,一滴浓墨从砚中溅出,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幅墨竹御画的中间,留下偌大一团乌黑的墨迹。
死罪!荳荳头脑“嗡”地一声,冒出这两个字来。皇帝精心涂抹的一幅墨竹图被自己一时大意染上这么一块污渍,不是死罪是什么?她慌忙跪下,磕头称道:“奴婢死罪,请万岁爷恕罪!”
磕了半天头,却不见皇帝言语,既不发怒、也不恕罪,正在疑惑间,却听皇帝道:“你起来看,这样如何?”
她听着这声音不像含着怒气,倒有几分愉悦的兴味,战战兢兢站起身子,一抬头,正撞见皇帝看她的眼神,吓得正要跪下,皇帝的手却已伸过来,拽住她袖中的手,笑道:“你看这画改成这样好不好?”
她顺着他眼光,向案上的墨画看去,咦——她几乎又要惊叫出声,那块墨渍怎么不见了?再仔细看,在那画面的中央却多了一枝溶溶淡淡、团花如雪的梅花。
原来李冽见墨渍污了画作,正要发怒,却见画上的墨汁尚未凝干,猛然想到有人专门在纸上点下墨汁绘成枯枝图,不觉一时兴起,蘸着那墨汁,几下勾染、顺势渲点,竟然作成了一幅竹梅傲霜图。
他一时心情大好,再看荳荳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倒有几分不忍,就让她起身,携手共看。
荳荳见画作被改得更好,脸上不由露出欣喜的表情,李冽斜目看去,只觉她的梨涡浅浅、笑靥娟娟竟也如此动人,不由微微一笑。可荳荳心里还有点忐忑,虽说这画改好,可毕竟自己犯有过失,不知皇帝还会惩罚自己吗?她嚅嚅半天,道:“可奴婢的错——”
李冽看着她因为担心而眉头微皱的表情,微笑道:“墨渍虽是你溅的,不过——能让朕画完这幅竹梅图,也算将功补过了,那就不罚不赏了。”
荳荳轻吁一口气,真是吓坏自己,她正要抚胸定神,手一动,才发觉自己的右手被皇帝紧紧握住。她心一沉,看向李冽。却见他神情淡定如常,只是那双深沉的黑眸不知为何,射出的目光好觉灼人。他为什么这么看着自己?荳荳暗自思索着,她不愿去想那个答案,不要——她并不愿意去得到那个答案。她更愿意把他的举动理解为一时兴起,也许是因为完成了竹梅图,心里高兴,随意拉起不知名的小宫女的手……应该是这样,也许就是这样。她暗地里这么告诉自己。
可现下该怎么办?毕竟皇帝还拽着自己的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慌里慌张瞟向两旁,武姑姑的脸上已经露出暧昧的神色,那种似乎见惯不怪、心领神会的眼神,让她有点厌恶的感觉。而小玉儿——刚才就是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让自己把墨汁溅到画纸上——这会儿他却更深地垂下了头,不知为什么,想到他,自己总有说不出的歉疚。
幸好小玉儿的突然出声打破了自己的尴尬。他忽然抬起头,恭敬地禀道:“启禀万岁爷,翰林学士杜秋在外候见!”
皇帝“哦”了一声,笑道:“朕几乎忘了。传他进来!”他握住荳荳的手松开,一拂袍袖,从容坐在御座上。
进来的是一个身穿一袭青衫的清矍男子,四十五六岁的年纪,颌下留着三缕胡须,身材瘦削,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从杜秋一进来,荳荳就目不转瞬地看着他。杜秋!这个名字可真是天下闻名、妇孺皆知。从自己小时候开始读诗,就读“晴云凝新翠,榴花照春陂。好风惊啼鸟,红裙相与飞”,知道本朝有个大才子杜秋,才气大如天,他的许多诗在民间被传诵,那情景几乎有点像唐代的白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原来他长得是这个样子啊,疏眉淡目、胡须飘飘,也许有一天自己出宫去,可以向人夸说见过名满天下的杜秋。想到这里,她不觉抿唇轻笑。
李冽似乎是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却又看向杜秋。
杜秋已在龙虎山入了道箓,虽然还有个翰林学士的荣衔,却已算是方外之人。他并不像其他官员那样见了皇帝磕头行大礼,而是叉手作揖、躬身行礼。这是皇帝特旨允许的,所以倒也不以为非礼。
李冽和颜问道:“是何时进京的?住在哪里?”
“微臣是十六日到京,宫监传旨:陛下十八日召见,所以一直在云阳馆候旨。”杜秋恭声答道。
李冽微微颌首,道:“半年不见,杜爱卿修习想必精进,看上去愈发仙风道骨、飘逸出尘。”
杜秋答道:“陛下过誉,微臣一介俗骨,但求自身明悟之道,怎及陛下万机宸翰、忧国忧民。”
“《岳阳楼记》中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爱卿可谓古仁者之心哉。”李冽不觉喟然叹道。他斜眸看了一眼身侧的荳荳,她竟明眸灼灼依然凝望着杜秋。
他接过武清惠的献茶,轻轻旋转着杯身,双目微睨,似乎在欣赏着杯身上那隐隐凸起繁富缛丽的折枝花纹,杜秋的答话从耳边掠过,一句也没有听真,只听他淡淡道:“给杜学士也上杯贡尖银针。”
杜秋早闻“贡尖银针”的大名,这是岳阳君山年年上贡的名茶,据说此茶芽头肥实、茸毫披露,最难得的是冲泡时芽尖直挺竖立,雀舌含珠,数起数落,蔚成趣观。因为是用来进贡,所以每年产量极少,外人是很难得见芳容。没想到今日竟有这等的福气,得到陛下赐茶,一尝“贡尖银针”的芬馥,这还真是望外之喜。
武清惠小心翼翼斟了一杯,用剔红嵌金丝朱漆托盘呈上,正要端给杜秋,却听皇帝道:“让王宫人给杜学士送去。”她微微一滞,眼光看向皇帝,只见李冽面色如玉,神情淡定,缓缓举杯啜了一口香茶。她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只得将茶盘递到荳荳的手中。
荳荳也觉得有些诧异,不过她倒是满怀欣喜,能向名满天下的杜学士敬一杯茶,倒还真是自己的荣幸呢。她没有多想,端着茶盘就径直走向杜秋。
杜秋微一抬目,就已看出送茶的这位宫人风致天然、姿色不同凡响,几乎是一瞬间,他站起身子,一边双手接过她递来的茶,一边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李冽却被他这付诚惶诚恐的神情逗得展颜一笑,朗声道:“爱卿哪里有那么多不敢当?一个小小宫女,怎劳学士如此恭敬。”
杜秋却没有笑,放下茶杯,行礼道:“微臣鄙贱,怎敢劳动天家贵人玉手奉茶,陛下真是抬爱小臣。”
闻言,荳荳正在惊愕间,却听李冽笑道:“一个小小的宫女,哪里称得上‘贵人’二字?”
杜秋面上却做出愕然的神情,道:“陛下不知,微臣这一双浊目,却也阅人无数,眼前这位贵人圆容映日、娇姿替月,可谓富贵至极的端华面相,不是陛下身边的妃子娘娘又是哪个?这定是陛下有意愚弄微臣,开微臣的玩笑!”
荳荳听他把自己说成是李冽的宠妃爱姬,不觉两片潮红晕上两颊,心里暗暗啐道:“这个杜秋!一大把年纪,还满口胡说八道,早知不给他送茶了!”
耳畔却听皇帝的笑声朗朗,道:“既是如此,佳人奉茶,才子岂可无诗?”
杜秋微微垂目,思索片刻,双目已重新抬起,叉手行礼,道:“微臣虽有了一首,只是鄙陋不堪,恐污陛下玉耳。”
李冽微笑道,“素闻爱卿捷才,不想竟迅捷如此。朕洗耳恭听。”
杜秋双目在荳荳身上略一停顾,却已很快避开,只听他朗声诵道:“淡淡铅华不染尘,新荷浥露承朝恩。秀韵天成难自弃,君王辇侧留清芬。”
此语一出,满殿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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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咏榴花》:晴云凝新翠,榴花照春陂。好风惊啼鸟,红裙相与飞。《口占咏豆蔻》:淡淡铅华不染尘,新荷浥露承朝恩。秀韵天成难自弃,君王辇侧留清芬。
在此感谢碧娴兄的友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