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白紫谬

2、【来信】

　　时间是最可怕的东西，它会吞噬掉一切事物，无论它之前有多么炙烈。
　　在梅姨离开后，副食店由镇长先生接手下来继续经营。母亲也不再排斥在副食店采购生活用品，虽然心里明白之前母亲仅仅是因为排斥梅姨，但如今物是人非的场面，还是让我心中不免掠过一丝失落。镇长是个七十来岁的长者，是小镇上最有学问老辈子，如今却是孤身一人，在与父亲断断续续的交谈中，得知镇长先生的妻子早年因宫外孕未及时发现，导致大出血，在二十五岁那一年，她的生命划上了永恒的休止符，镇长先生终生未再续弦，所以年过古稀，也并未享受子孙环膝的天伦之乐。
　　母亲时常拜托镇长先生指导我的学习，镇长先生也并不觉厌，反而饶有兴致的每日傍晚给我细心讲解习题。起初，我还在学习间隙跟镇长先生提起过梅姨，想要了解梅姨以及她女儿的事，但镇长先生好像并不知道梅姨还有个女儿，而对于梅姨，镇长先生每每只是叹息：白梅是个好姑娘，谁一生当中还不犯点错呢？怪只怪她对那个男人情太深……赫赫赫，嗨，小孩子是不懂的……
　　镇长先生不愿多评论梅姨，我也怕母亲知道我打听梅姨的事而不再多问。
　　渐渐地，时间吞没了梅姨，将梅姨在我记忆中尘封了起来，关于她的一切，那不知滋味的糖果，以及她那被晨曦环绕的女儿——慕慕。

　　五年过去了，我顺利的进入省城一所重点高中。
　　记得离家那天的长途车站，母亲站在车窗外，不断的叮嘱我在外一定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受苦了一定要告诉家里之类的话，不停的擦拭着眼角的泪水。父亲则在一旁笑道：卫红，别哭了。孩子出去念书，这是好事。子轩那么大了，会照顾自己的。
　　就是啊，妈，你别这样，别人看见了，多难看呀。
　　混小子，妈自大把你生下来，就已经不在乎好看还是难看了，只要你过的好，妈就好看。
　　说完，母亲含泪笑了。父亲将母亲轻轻搂住，暖暖的笑了。
　　那一刻，我深刻的认识到，我有这样的父母、作为他们的孩子，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
　　最后，在班车的发动机声以及母亲的叮嘱声中，我离开了这个生活了十五年的江南小镇。

　　进入高中后，不断重复着三点一线的生活，起初会因为想家而躲在被窝里偷着哭，后来也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每天忙碌而充实的学习、生活着，虽然有时脑海中会有一个晨曦中女孩的画面一闪而过，但也并不会让我陷入深思。
　　高一下学期，学校组织学生们在姊妹学校交异性笔友，实现相互鼓励，共同进步的目的。但事实是因为怕在本校内举办，早恋率飙升，而在姊妹学校进行，即达到了俗语说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目的，又不用担心学生会陷入早恋的危险，当然，在信件交流中附带照片是被明令禁止的。姊妹学校是杭州二中，距我们学校所在的城市有三百多公里，这也正是校领导放心举办异性笔友的原因之一。信件统一由班主任寄出，第一次信封上并不写姓名，只把男生和女生的信件分类归置，目的再明显不过，不让学生们有挑选笔友的权力。我的信件内容再简单不过：你好，我叫陈子轩，认识你荣幸之极。
　　我对交异性笔友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总觉得与其有这份闲心写信，不如多做几道习题来得要靠谱些。但班里其余男生却是乐此不疲，耗尽浑身解数的在信中夸自己有多厉害，有多少爱好等等。王达是我的上铺室友，当天晚上探头对我说，我真的希望我的异性笔友长得跟貂蝉是一个级别的大美人呀。
　　你不如直接写一封信，在七月半挑个至阴的时辰，烧给貂蝉姐姐得了。我打趣道：哦，当然，你得用古文，还得想办法搞定董老爷和吕猛男呐。
　　切，吃不着猪肉还不允许猪跑了？他对我的话表示不屑。
　　跑呗，我又不拦着你。说完，我扭头准备睡觉。
　　约莫半分钟后，这哥们终于从我刚才的话中悟出一个真理：我在拐着弯骂他。
　　当然，我不免被他用枕头暴打了十来分钟……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回信。对方是姊妹学校一个叫夏岚的女孩。信里，夏岚用近大半篇幅介绍了自己的生活状况，学习情况，理想之类的，接着对我的外貌，生活情况进行了理想中的构想。我看着不自觉的好笑，现在的女孩子都这样爱幻想的么？我本不打算回复这样一封无聊的信件，然而，信尾的一段话，触及了我那段尘封的记忆：陈子轩，在我看来，学校其实跟监狱没什么两样，我们其实是被知识禁锢的罪犯，我们必须不停的了解它，最后才能更好的越狱，不是么？
　　学校其实跟监狱没什么两样。慕慕说过同样的话。
　　现在这句话从另一个女孩子口中说出，不免让我在惊讶的同时，开始想象，夏岚和慕慕是怎样的关系？会不会，夏岚就是多年不见的慕慕？怀着这样的疑惑，我回信了。信中大概对自己的生活状况描述一番，然后以极其隐晦的方式，询问她是否在七岁左右到过我们镇上。
　　夏岚的回信自然是没有去过的，但表示在高考后很想去我的家乡看看，希望我能做导游。也是，世上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我嘲笑了自己一番，然而心中泛起一丝失落感。那个晨曦中啜泣的女孩，你现在过的好吗？梅姨呢？身体有没有好一些？
　　不得不说，夏岚的那句话让我在潜意识中对她保有一定的好感，所以，我并没有中断和这个异性笔友的信件往来，虽然每封信件都重复着生活近况，相互鼓励之类的无聊话题。而我不时却将夏岚当作慕慕，倾诉心事。

　　不知不觉到了高三那年暑假。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班车到站后，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下车，却意外的看见母亲撑着遮阳伞站在站台屋檐下。
　　妈，这么热的天，您在这站了多久了？我不是说了我一下车就立刻回家么？
　　母亲只是笑笑：还不是想你想的，在那边生活还习惯吗？学习跟的上吗？学校有没有人欺负你？每个月的零花钱够用吗？子轩，你看你，都瘦了。
　　母亲说着，伸手要帮我拿行李。我转身躲开。
　　不用，妈，我来就好。对了，爸呢？
　　你爸在家给你做回锅肉呢。很久没吃正宗的回锅肉了吧？呵呵。母亲拍拍我的脊背，微笑道。

　　回家的感觉，真好。吃过饭，特地拜访了镇长先生，将自己给他买的镇纸亲手送给了他。镇长先生微笑着，把玩了好一阵才放下。询问我的学习情况，我笑道：师傅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哪有不厉害的？
　　小鬼，学会贫嘴了。

　　夜里，躺在床上看书。母亲走进来将一封牛皮信封递给我。
　　这是什么啊？我疑惑的问道。
　　是谁写给你的信吧。一个月前寄过来的，你爸没让拆，说等你回来让你亲手拆开。
　　我接过信，邮戳是杭州市，并没有寄出详细地址。心中不断盘思着，该不会是夏岚吧？不应该呀，她不知道我家的具体地址啊，何况她写信可以寄到学校的，何必寄家里。在我拆开信封后，里面有一张照片以及一封信件。
　　照片上一个长发女孩儿坐在西湖边的亭落中，女孩并没有看着镜头，右手支着下颚，眸若清泉的望着远方，微风拂乱她的发丝。
　　好熟悉的女孩子……
　　这女孩儿长的真是清秀。只是看着有些眼熟。母亲坐在床边看着照片上的女孩，若有所思的说道：子轩，这是谁呀？
　　我理开对折的信件，第一句让我知道了这个女孩的身份：
　　子轩，你好，我是慕慕，还记得我吗？
　　我猛的将信件折起。
　　这一举动将母亲吓了一跳：你干嘛呀？吓我一跳，谁呀？神神秘秘的。
　　没谁，我一个笔友。
　　你还交笔友？
　　嗯啊，学校让交的，姊妹学校的一个女孩儿，学习成绩还不错。我急忙将背包拿过来，将夏岚最近一封信件递给母亲：喏，妈，你看，她叫夏岚。
　　母亲轻皱眉头，将信将疑的接过夏岚的信件，半分钟后，笑了起来：看来这女孩挺信任你的嘛，子轩啊，虽然这女孩子长的挺清秀的，可不许早恋呀。不过，交笔友，互相鼓励也是可以的。
　　妈……我没想过这样的事。
　　好好好，我知道，我家子轩是最有分寸的了。母亲笑着起身：看完信，就早点睡吧，明天你还要去见朋友。

　　目送母亲走出房间，我长呼一口，我很少对母亲撒谎，从刚才到现在，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的。重新拿起慕慕的来信，理开。

　　子轩，你好，我是慕慕，还记得我吗？我们小时候见过的。已经好久不见了，突然给你来信实在是有些冒昧。或许是因为太久不见你这个我唯一的朋友，很是想念，所以，即便是唐突，还是鼓起勇气给你写了这封信。我现在在杭州生活，妈妈也都挺好的……
　　……子轩，现在你应该是高中生了吧，学习还顺利吗？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学校像监狱似的那种话么？我竟然对那样的监狱产生了向往呢，很想和子轩成为同学呢……
　　……我和妈妈租住的房子隔壁有个收旧品的爷爷，他总是把收到的课本送给我，我也很喜欢这些书。妈妈一直在指导我学习呢……
　　……杭州很美，我很喜欢，我们一起考浙大好么？我想要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城市，和子轩成为同学呢。哎呀，我说自私的话了呢，子轩一定有自己想要去考的大学吧？呵呵，加油呀，子轩。
　　附，照片是我在西湖照的，有点傻，可别笑我呀。
　　慕慕

　　真的是慕慕，那个晨曦中的女孩。收到她的来信确实让我吃了一惊。慕慕的字娟秀了许多，也不再有错别字出现。唯一没有变的，是相片中的慕慕，仍然披着长发，越来越像梅姨，那样温婉，娴静。
　　回到学校，便收到了夏岚的来信，说的是暑假的一些见闻，以及新学期的鼓励。我第一时间给夏岚回了信，只有一句话：我想考浙大。历年的收分线高么？
　　夏岚的回信显得较为惊讶，同时告诉我，浙大也是她的第一理想学校。因为家人并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离家太远，而浙大也算得上是全国重点大学。并在信中表示期待和我成为同学，并制定了一张复习计划表，催促我加紧复习，以便让我俩能够顺利成为同学。
　　在之后的几封信件来往中，夏岚也问过为什么我突然决定报考浙大，然而我并没有告诉她是因为一个女孩。我是想要和另一个女孩成为同学。

　　距高考还有十多天的时间，我和夏岚也彼此默契的暂时中断了信件来往。专心备战高考。然而，一封来信，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我记得那是一个特别炎热的周末午后，我躺在宿舍午休。正在昏昏欲睡之际。却被宿舍管理员广播声惊醒：陈子轩，你有一封信件，请速到传达室。
　　我迷迷糊糊起身，脑袋里想着，这夏岚，这马上要考试了，干嘛还写信呀。
　　等拿到信，是母亲寄来的信件。我疑惑拆开来，却发现里面还有一个信封，这是一折牛皮信封。没有写寄出地址，没有寄出人。邮戳：成都。
　　我不敢确认这是谁寄给我信，成都寄过来的。父亲的家乡……
　　待我拆开信封，让我意外的是，却是来自慕慕的信件，只有寥寥几个字：
　　子轩，见信佳。我不会考浙大了。我们自此别再见面了，希望你以后过得很好。加油。
　　慕慕。

　　搞什么？什么情况？
　　我被慕慕的这封来信彻底弄懵了。我也没办法联系到她，问个究竟。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沉思及坐立不安中度过。慕慕不是在杭州么怎么突然到了成都？出了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不考浙大了？为什么说从此别再见面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梅姨出了什么事吗？慕慕是和梅姨一起到的成都，还是慕慕一个人到的成都？慕慕到成都干什么？那我还要考浙大吗？

　　一连串的疑惑在我脑中久久挥之不去。以至于坐在高考考场时，仍不断的闪过这些疑问。
　　我的高考，发挥失常了。
　　我并没有告诉父母，回到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的沉思不语。
　　父母多少看出了我的异样，劝慰道，如果估分在二本线的成绩的话，还是选择一个较好的二本院校，不会强迫我复读的。
　　我并未表态。只有我知道，我现在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

　　夏岚在考试结束后，给我来了一封信，信件是由学校传达室临放假前转寄到镇上的。信上说，她会在半个月后到我的家乡来做客，希望我能在车站接车，并作为她的导游。希望我能履行高一时候的约定。

　　夏岚如期来了。
　　第一眼见到夏岚，不得不说。夏岚是一个漂亮的女孩。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姣好的面容。身着得体的白色T恤和紧身牛仔裤，扎着长长的马尾。笑起来，会露出一颗俏皮的虎牙以及右边脸上浅浅的酒窝。
　　是夏岚先认出我的，就那样轻快的跳到我面前，俏皮的敲了下我的脑袋：陈子轩，我夏岚准时到了！
　　我一直好奇夏岚为什么会一眼认出我，难道不怕认错人，敲错人，被坏人拖走卖到偏远山区去做压寨夫人么？她只是俏皮的笑道：我相信我的直觉，而且你和我想象的一样呀！

　　父母知道夏岚会到这边游玩，也知道夏岚是我交了好几年的笔友，一个乖巧的杭州姑娘，再加上母亲当时错把慕慕当成夏岚，对照片上那个面容清秀的女孩有着好感。所以特意安排我把夏岚带家里住客房，说是一个女孩子家在外住旅店不安全。
　　夏岚在得知下榻的地方是我家后，也并未显得为难和羞涩，只是笑嘻嘻的问我：这算不算见父母呀？
　　这句话一时让我不知如何回答，红着脸，提着夏岚的旅行包走在前面领路。夏岚倒是挺自然的，笑着说我可爱，还会脸红的一番话后，开始不停用相机拍摄江南水乡的景色。不停感叹，说之前因为学习紧张并未曾到过如此古朴的小镇，很是欢喜。

　　母亲在见到夏岚的时候，微微皱了一下眉，偷偷的端详起夏岚。我知道母亲是发现夏岚和照片上的慕慕并不太相像，正在用记忆做比对。末了，母亲笑着问夏岚：夏岚呀，我怎么觉得你真人和之前寄给子轩的照片上不太像呀。
　　完了。母上，你真是有一说一的主。
　　正当我想怎么圆场的时候，不料却听见夏岚说：阿姨，那是我小时候的照片了，小时候走的风格跟现在完全不一样呀。
　　说完，夏岚轻快的笑出了声。
　　只见母亲眉头舒展开来，我知道这关算是过去了。夏岚这个女孩不简单呐，不过这次多亏了夏岚本就是杭州姑娘，以及快速的应变力，我才能逃过这劫，天知道，如果是我来解释，从泰山说到黄山能不能把这个场给圆了。
　　不过还是那么的清秀呐。母亲笑道：快，快进屋吧。
　　谢谢阿姨，夏岚礼貌的笑道，在走过我身边时，夏岚推了推我：喂，刚才阿姨说的那张照片是不是你背着我另外交的笔友？
　　哪里，不是……那个，只是……
　　别解释，我不想听你编的故事。夏岚笑着说：我没那么小气啦，不过，以后你得在我的魔掌下度过你四年的大学生活啦，抱歉，抱歉。
　　说完，夏岚进屋了。我不知该在怎样的一个契机告诉夏岚，我不会报考浙大了。

　　母亲很喜欢乖巧懂事的夏岚。有时，我总在想，哪怕当时母亲对梅姨像对夏岚十分之一的好，也不至会和慕慕失去联系那么多年。
　　因为还要准备填报志愿的关系，夏岚在镇上只呆了三天时间，便启程回杭州。
　　在车站候车的时候，夏岚突然冲我神秘的笑着。
　　你在笑什么？怪渗人的。
　　我在想呀，马上要和小轩成为同学了，心里暖洋洋的。夏岚巧笑道。
　　夏岚……我沉吟道。
　　前往杭州方向的班车已到站，班车将于十一点二十出发，请还未上车的旅客到二号站台检票上车。
　　车来了，我走咯？夏岚从我手中接过旅行包。
　　没等我说话，夏岚踮起脚尖吻了下我的脸颊。
　　我愣住了。
　　夏岚羞涩的笑了笑，说道：我走了。小轩，浙大见。

　　夏岚！望着夏岚转身离开的背影，我下定决心似的喊道。
　　夏岚转头疑惑的看着我。
　　我一时间又不知该怎样开口。
　　夏岚俏皮的说：不会想要来个离别的拥抱吧？呵呵。

　　夏岚，我不会报考浙大了！
　　这句话一出口，我清楚的看见，夏岚的表情一瞬间呆住了。随后眼眶渐渐红了。在愣住十几秒后，夏岚并没回答我，用近乎逃似的步伐向检票口跑去。
　　我低头不敢看夏岚的背影。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夏岚，之前是我告诉她我要报考浙大，是我让夏岚认为我们一定能在一起上学，是我让夏岚以浙大为目标，为之努力奋斗了三年。现在，我告诉她，我不去了，不去浙大了，我不会履行与她的约定了。是我对不起夏岚。
　　脑中一片混乱。

　　那你准备考哪里！
　　抬头，看见夏岚站在检票口回身对我喊道。

　　我抿了抿嘴唇，一瞬间，我竟因眼前这个执着的女孩感动了。

　　成都。我在大脑近乎空白的情况下回答道。

　　之后，夏岚转身快步走出检票口。
　　夏岚应该很难过吧？夏岚应该哭了吧？对不起。

　　突然之间，我有了一种释然的感觉。在经过这么多天的思想斗争后，我还是决定去往慕慕应该在的城市。因为那几乎微乎其微的再见可能，而决定去往父亲的故乡，成都。

　　如果说我是因为慕慕的第二封信件而改变了人生轨迹，那么，夏岚则是因为我的一句成都，改变了她的整个人生。
　　假如我之前可以坦然的说道，我没有欠过谁。那么，现在我只能说，在这个炎热的暑假，夏岚的债，陈子轩，你欠下了。

　　对不起，夏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