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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梅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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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现在有人问你,在你残存的幼时记忆中,让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某部动画?某样玩具?某个零食?哦,不不,再具体一些吧,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会是谁?父亲?母亲?抑或是某位亲人?应该大多数人的回答是这样的。然而对我来说,幼时在我心里留下深深烙印的却是一个外人,一个算是陌生的女人……我,其实并不了解她,我只知道,应该管她叫梅姨。关于梅姨,我总是在猜想,她给的糖,会是什么滋味。那年我十岁。
我出生在江南水乡的一个小镇上。镇子不大,一共也就十多二十户人家。父亲本是成都人,因山上插队分派到了这里,却因为母亲留下了,一呆就是大半辈子。用父亲的话说就是,这里有值得他留下的理由。后来父亲成为了镇上小学的语文老师。母亲没有工作,换做今天的话说,就是全职太太。一家人靠着父亲的工资生活,好在镇上的生活成本不高,日子也算是过的比较滋润。因为父亲的工作,我们家在镇上口碑较好,也受得大家的尊重。
在我记忆中,小时候家里最麻烦的莫过于买米买调料了,因为母亲每次总是差遣我到临镇去买,好在临镇步行来回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但让我不能理解的是,明明镇上就有副食店,而且就在我家隔壁,为什么非要到临镇去买,为什么大家都可以在那里买,我们家就不行。每每向母亲抱怨的时候,母亲总是一脸严肃的告诉我,小孩子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你还小,不懂,那家店脏,脏的很,你什么都不可以到那里去买的……
那家店,明明看起来就很干净,无论门面的整洁,货品的摆放都收拾的井井有条,但母亲每次都没有明确告诉我是为什么。反而这样一来,我对那家副食店充满了好奇。
那家店是两年前开的,店主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不爱说话,平时总是爱把长长的头发盘个发髻。她总是爱穿素色的长裙,平日也没见她在店里忙里忙外的,只是一个人坐在店门外的藤椅上,静静的看着路上人来人往。有天,我放学路过店门外,因为好奇,向店里多看了几眼,正巧与她目光相接,她冲我微微一笑,招手示意我过去。虽然心里不住打退堂鼓,但因好奇心作祟,还是低着头目光一直落在她脚前方,慢慢挪了过去。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我有时总见你往店里看呢。她轻轻抚摸着我的脑袋,轻声问道。
我……我叫陈子轩……
哦……子轩。她轻轻叹了一声,点点头,转身走到立柜前,抓了几颗糖,回身塞给我:喏,给你。
我不敢接。紧紧将手攥紧衣角。
她笑了笑,将糖塞在我的书包里,笑着说:子轩小朋友,这是送给你吃的。
我坳不过她,低声说:谢谢……阿姨……
真有礼貌,你就叫我梅姨吧。她轻轻拍拍我的脑袋,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哎,看着你,就想起我家女儿了,她要是在……
我好奇,抬头望着她,却不想她的眼神中满是凄怆。
梅姨……您……
我正打算对眼前这个和蔼的出乎我预料的女人说点什么,却猛的被谁扯住了手臂,将我和梅姨拉开。
陈子轩!跟我回去!
原来是母亲。
我脑袋一片空白的被母亲拖着手臂,跌跌撞撞的快步走着。耳边尽是母亲的骂声: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离我家子轩远点!脏死了……
妈妈,您……这是在说什么呢?梅姨跟你之前说的并不一样啊。我心里不住的喊着,却不敢吱声。
回到家,母亲关上门,二话不说,转身就给了我一耳光。这一下,给我彻底打蒙了。条件反射的嚎哭了起来。父亲闻声从里屋出来,将我和母亲隔开。
你干什么?这样打孩子?
母亲气急败坏的喊道:我干什么!你问问你宝贝儿子,他今天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父亲听后,疑惑的蹲下身,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平静的问道:子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我……我顿顿的说:我今天……路过副食店……梅姨让我过去……她……问我叫什么名字……还给我糖……爸爸……我没有做什么坏事……呜呜呜……
什么?她还给你糖了?在哪里?!拿出来!母亲听到我的话后,厉声问道。
我吓得躲在爸爸怀里,颤颤巍巍的从书包里掏出梅姨给的糖。
母亲接过糖,转身开窗将糖丢的远远的:她给的糖你也敢吃!脏死了!你也不怕吃死!
父亲看着母亲的举动,沉思片刻后,继续问我:那她还跟你说了什么吗?
梅姨说,看到我,就想到她家女儿……
什么!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的孩子怎么能够……
够了!父亲厉声道,这是我少有的几次看到父亲发怒:做饭去!在孩子面前别瞎说!让孩子心里怎么想!!
母亲似乎也吃了一惊,颤颤轻骂道:好!陈昂!你因为那个脏女人骂我!你什么时候骂过我!
我是说,你这样在孩子面前,对孩子的影响不好。难道你自己意识不到吗?父亲扭头望着母亲说。
母亲不再说话,低着头沉思了许久,转身朝厨房走去。
好了,没事了。父亲摸着我的头说:以后听妈妈的,尽量少和她接触就好了,别惹妈妈生气。
爸爸……我扯住父亲的衣角:梅姨并不像妈妈说的那样不堪,对吗?
父亲一时间不知该怎样回答我。
末了,他说:她不是坏人,只是……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苦衷……
这是我第一次因为梅姨挨母亲的打。
对于梅姨,我确实了解的不多。我只记得,有时夜里,我总能听见隔壁传来梅姨痛苦的喊叫声,每当这时,母亲总会向着窗外骂几声,然后到我房间里,抱着我,用手捂着我的耳朵。然而在第二天的白天,见到梅姨时,她仍和平常一样,是个不爱说话的女人,总是望着人群发呆。
母亲总会因为夜里的声音,去副食店冲着梅姨大骂一通。而每次,梅姨总是静静的起身,将藤椅搬进店里。转身进入里屋,不再出来。
我每次向母亲问起关于夜里梅姨的喊叫声时,母亲总是回答我说,她是个快要死的人了。而问父亲时,父亲却沉默不语。
日子仍是那样一天天过着。虽然时不时夜里还是会听见梅姨那痛苦的喊叫声,以及母亲的怒骂。却也未发生什么大事。
直到那次……
那天夜里,梅姨并没有痛苦的喊叫。然而取而代之的是,梅姨的哭声,以及中年男人的低语声。就那样,一直好久。
就在我快要入睡时,却被偌大的哭喊声惊醒。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走!求求你!即使你不要我!即使你不想带我走!你能不能把她带走!别把她留在这里跟我受苦!求求你!
那是梅姨的哭喊声。
我从房间走出来,只见父亲母亲都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一时,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道不清的感觉,让人不悦。久久,都只能听见梅姨的哭泣声。
都睡吧。末了,父亲打破了沉默。
爸爸,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无非是客人不给钱跑了呗。母亲不屑的说道。
卫红!瞎说什么呢,子轩还在。父亲说道。
敢做就别怕人知道,早点让子轩知道也好,省的他总是去找那个女人,还不知道有多脏。
子轩!进屋睡!父亲命令道。
那一夜,我是在梅姨的哭声中睡着的。
翌日,路过梅姨家门口时,梅姨并没有如往常似的坐在店门口。店门紧紧的关着。我竟不自觉的担心起梅姨来。不由自主的打算敲门,想问问梅姨到底出了什么事。却在抬手的刹那,被屋墙转角的轻声啜泣吸引。那不是梅姨的哭声,是属于小孩的哭声,小女孩的哭声。
声音的主人是个女孩。并不如我所见过的同龄女孩似的扎着马尾或是小辫。长长的头发就那样披在肩上。蹲靠在墙边,低声啜泣。晨曦透过她的发梢,温暖的环抱着她,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美好的画面。
那天,我逃课了。
蹲在墙边与女孩聊了一个上午。
女孩不是这里的人,准确来说,她是昨天才第一次来到这个江南小镇。被狠心的父亲丢弃在这里,丢弃在母亲这里,自己不太熟悉的,却被称为母亲的女人这里。当问到她母亲是谁时,答案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女孩的母亲不是别人,正是梅姨。女孩说,昨天父亲一到这里就和母亲争吵,后来父亲强迫母亲在一张写满字的纸上按下指印。女孩只记得当时自己一直哭,却因为害怕父亲责骂而不敢哭出声,那个叫母亲的女人,也一直在哭。
女孩之后说的,我也没有仔细去听,只是觉得自己脑袋里一团乱。这些事已经完全超出了我当时的认知范围。后来,为了让女孩停止哭泣,我不断的给她讲故事,讲在学校发生的一切事情。
慢慢,女孩没有再哭,一双清澈的眸子望着我,一言不发的听我说着。像极了平时坐在店门前梅姨。那样安静,那样温婉。
末了,女孩的一句话,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学校不该是监狱一样的地方吗?
我们的谈话是因母亲的到来而中止的。
陈子轩!你现在胆子越来越肥了!居然学会逃课了!
母亲上前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来。伸手就准备扇我,却发现了一旁望着她的女孩。
她是谁!母亲厉声问我。
她……她……我不敢说她是梅姨的女儿,因为我不知道母亲在知道后会对她怎样。
说啊!
她……她……
慕慕!我到处找你!你急死我了!梅姨的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三步并两步的走到女孩身旁,蹲下身搂住她。
原来是你的孩子!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接近我家子轩了吗?!不要脸的!你听不懂吗!母亲对着梅姨开口骂道。
梅姨并不作答,只是神色担忧的看着女孩,不时轻抚女孩的脸蛋。
母亲显然觉得被无视了,面子上很过不去,怒吼道:我再警告你一次!你和你这个野种,以后都离我家子轩远一点!
我的孩子不是野种!
梅姨突然的爆发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女孩。梅姨,哭了。
对不起……
随后,梅姨用几乎自言自语的音调说道,轻擦了下脸庞的泪水,起身搂住女孩,离开了。
梅姨的那句对不起,是对谁?对我对母亲?对女孩?还是对自己?
梅姨离开了。
从我的生活中突然的抽离了。
以前的梅姨从来对于外人的辱骂和质疑都是逆来顺受,自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每天继续坐在店门前,望着人群发呆。但是这次,梅姨却离开了。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在我看来,或许梅姨能够忍受别人对她的辱骂,然而却丝毫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受到任何伤害。
梅姨走了,除了记忆,没有给镇上的人留下任何东西。
梅姨走了,留给我的不仅仅是回忆,还有一串翡翠手链,以及一张有着歪歪扭扭笔迹,还有错别字的字条:
子轩
手连送你
慕慕
至今,我仍在猜想,梅姨的糖会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