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回》豌豆娘子

5、第005章

　　月出东山，冲梢而上，岁星乍现，与望舒争天！
　　树下正交代遗言的时回被这突然如其来的异象吓出了一身冷汗，而在她面前目露凶光的恶鬼则是抱头鼠蹿而去。时回惊魂未定地扶着树干，仰起头盯着那诡谲的天空。这是双阳县内有人在施行禁术强行逆天改命。很荣幸地，时回对这一禁术并不陌生。
　　时回的师父是个怪人，占了一青山一道观，却只收了北归与时回两个徒弟，大弟子北归得了他的真传，修了一身过硬的降妖伏魔的本事，这辈子只需要打怪打怪再打怪，经验值累积到一定程度后，挨上几道天雷，要么成仙，要么成烟。而时回却被他一直散养在山上，随便吸收点天地灵气就成了，可就在他将要历劫的前两个月，亲自把时回给捉到一山洞里关起来，让她自己在里面参道。时回自幼在道门长大，偏偏从来不懂什么是“道”，但不吃不喝三天，那“道”竟然被她给硬生生地参了出来，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开坛借月”与“提魂术”。
　　这两个，都属“禁术”范畴，一个可逆转世间乾坤，一个可逆转人之天命。
　　师父历劫身死，时回愣头愣脑地妄用禁术为师父聚魂，且是双禁术齐施，以至于那夜日、月、金、木、水、火，土七矅共现于天际，差点酿成大祸，如果不是师姐北归及时踹翻了她的法坛，时回必定是难逃天罚。
　　如今双阳县城上空的一星一月，正是提魂术里的第一层：争辉。
　　时回从地上爬起来，对桐树上发愣的县太爷大声道：“大人，快些从树上下来！此时不宜留在高处呀！”
　　县太爷被时回叫得醒了神，四下望望，确定树下的恶鬼已经逃了，这才抹一把脑门上的油汗，哧溜哧溜地下了树，将阿折解开还给时回后，又满地找了官靴蹬上，两条腿打着抖，声音软得像面条，他说：“时回呀时回，你寿衣做了上千件，件件精品，死人穿了都说舒服，可现今为什么凭空出来个恶鬼追你？莫不是你出了残次品，人家上来向你讨回公道……”
　　时回摇头，重新系上腰带，把阿折牢牢地捆在了自己背上，牵了县太爷的衣袖示意他跟自己走，并解释道：“大人应该知道，人心难测，是因为人心中都藏着一个恶鬼，平时七情六欲只要没有受到过分刺激，恶鬼是不会显相的，反之，则心中恶鬼觉醒，人也就变成了活鬼。张大娘现在，就是个活鬼。而刚才她之所以逃走，是因为此刻双阳县中，正有人在施法召聚鬼灵，她不得不前去。”
　　县太爷一听不由得收住了脚，神情严肃地对时回说：“你随我来。”
　　时回不明白县太爷何意，但没多问，转身随着他进了后宅。后宅中此时已经空荡荡没有人声，县太爷的家眷家奴们在得知有恶鬼出没后，均早已手脚利落地逾墙而走。县太爷让时回在他卧室门外候着，然后独自进了卧室一阵忙碌。片刻之后，体态富贵的县太爷踱着官步走了出来，只见他头顶乌纱帽，身穿盘领右衽青色官袍，腰束素银带，手捧白玉笏，端得一副即将入京朝拜皇帝的架势。
　　时回诧异：敢情县太爷刚才是抓紧时间给自己整理了一下装备？！
　　其实时回忘了，有品官吏本身虽然承星宿之命，鬼怪不敢近前，但激却不起鬼怪的惧怕之心，而官吏一旦穿上了官服，就相当于是泥塑裹了金身，赫然就对邪祟们有了威慑之力。
　　县太爷清清嗓子，对时回一抬下巴，威严道：“走吧！”
　　时回没反应地来，“走哪？”
　　县太爷瞪她一眼：“废话！当然是去捉拿那个敢在本官辖下施行邪术的妖人！先随我去前衙召集衙差！赶紧的！”
　　时回“哦”了一声，扭头就往前衙方向奔去，奔出几步，回头见县太爷迈着两条腿追得颇辛苦，便好心地要去搀他。谁知县太爷一甩袍袖，骂她：“你这丫头好不省事，现在是尊老爱幼的时候吗？！赶紧给我去叫人！”
　　时回“哎！”地应了，又背着阿折奔去了前衙。
　　前衙处黑漆漆的未掌一盏灯笼，时回没理歪坐在侧门门槛上打瞌睡的衙皂，越过他，又穿过黑漆漆的公堂，也没叫醒门房里的当值，自己拉开了厚重的大门，到登闻鼓前取了木槌，深吸一口气，奋力击了过去。
　　“咚！”的一声，鼓声有如惊雷乍开，破了双阳县的夏夜，也安了因恶鬼而惶惶不安的百姓的心。腿软在街上的衙差们也好像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提着棍子往衙门里赶。
　　衙门前的两个大红灯笼已经被当值重新点起来，县太爷一手持笏，一手搁在银腰带上，稳如泰山地站在大门口的石阶上，神色凝重地看着正紧急集合的部下们。时回背着阿折站在县太爷身后，不言不语。
　　县太爷手下除了衙差，还有文书和师爷，文书只管记档，朝九晚五，到点就走，紧急出勤任务也没文书的事。而双阳县的这位师爷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精瘦老头，由于一张瘦脸长得和山羊没什么分别，所以人称“羊师爷”。羊师爷是个智多星的角色，天文地理，科学鬼怪，星相占卜等等，掌握的知识可谓是包罗万象，但却每种都不甚精通，仅限于一知半解，惟一的优点是勤勤恳恳，随叫随到。
　　羊师爷听县太爷说有人在作妖法召集恶灵，顿时眼睛一眯，抬手捋过下巴上的胡子，咂巴了两下嘴，从怀里摸出个花龟壳，放了三枚铜钱进去，庄重地摇了几摇，后身子一矮，蹲在石阶下，就着台阶石，把龟壳中的铜钱依次倒出，查看了半天，才细胳膊向东一指，咩着声音说：“东半里！”
　　时回低着头想：东半里？那不是她家那一片儿吗？
　　县太爷又问：“师爷确信是东半里？”
　　师爷捋着胡子，侃侃道：“大人，东半里处，正是时回掌柜居住的无尾街，话说这两年县城中死人无数，可大都是身遭横祸，死相狰狞，而无尾街中虽然也死人，但都是生老病死，个个去得安详。再说时掌柜做的是死人的生意，且自打开了寿衣铺子以来，生意一直相当红火，再者，刚才的卦向也是直指东方，所以属下大胆猜测，那施法的妖人，就在东半里处的无尾街中！”
　　时回一个没忍住，用手里的击鼓木槌敲上了羊师爷的脑壳，因为她曾被县衙拘了受大刑被拷问了半日的事，就是全拜这半吊子师爷所赐，现在他又开始编排自己，怎能叫时回不怒？！时回力大，这一槌之下，羊师爷立时头破血流。
　　羊师爷捂着脑袋指着时回大声痛呼：“大人！此等刁民，竟敢县衙前公然行凶打人！其罪当判三年流放啊大人！”
　　县太爷两眼翻白，咳嗽两声，支使了个年老的衙差让他去送师爷去找医馆看伤。罢了！他唉声叹气，自己的老油条师爷，他怎么可能不懂？不过是听闻有妖人施法，故而心里害怕，可不敢明里逃走，便使了个计，言语间激得时回对他出手，他好带伤遁走。
　　时回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她扔了带血的木槌，扑通一声跪在县太爷面前，老老实实认罪：“大人，是我先出手的，大人想怎么判，依律就行！”
　　县太爷不禁对她又是大骂：“你看现在本官有空开堂审你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吗？！打便打了！赶紧起来带路！”
　　“是！”时回忙应了，立刻带着县太爷和一众衙差往无尾街赶去。不过半里路，一行人却是越走越觉得周身发冷，只觉仿佛有无数阴魂呼啸而过，刮得人骨头发酥！县太爷平日里糊涂，碰上大事儿却是空前的冷静，他身着官服走在队伍的最前，即使是阴风自背后刮过，也是两肩不摇，步履沉稳。
　　阿折不知何时醒了，他伸出小手圈上时回的脖子，小小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看着队伍前的县太爷，稚嫩的童声中带着惊呼，“时回，县令大人身后竟有三位青衣天神跟随！”呼完他又瑟缩了一下，小声地说：“时回，我们周围好多鬼怪。”
　　时回轻声细语安慰了阿折几句，她复又抬头看天，深蓝色的天幕上，岁星光芒更加炽烈，隐隐已经有压过月辉之势。她诧异这施术者的强大，因为提魂术第一层是最难突破的，毕竟星光再盛，也很难争过日月，可如果施术者能突破这一层，那么后面的“唤伴”、“结阵”、“压光”、“夺主”，就会容易得多。时回不禁好奇究竟是谁的魂魄，能让这修为不凡的施术者上穷碧落下黄泉，逆天改命地为他/她提魂。
　　“是石妖。”风吹过，道士的声音又在时回耳边响起，显然是化成了风跟在队伍里。“石妖这是要为梵莲提魂。”
　　时回步子不停，只生气地对道士说：“你真不要脸。明明说去清清山取灵药，却放了张大娘追我，又提点我去县衙避祸，结果你却趁乱盗了县令大人的黑孔雀！早知道这样，我才不会求你！”
　　道士干笑两声，身形未显，他说：“道友莫动气，我这不也是取个巧儿嘛！说到底，也是为了阿折小友……”说罢，一包热乎乎的东西送到了时回的手里，”贫道连肉都煎好送来了，快给阿折小友吃了罢……呵呵！正正好二两，至于县令大人的宝贝，我已经包扎好送回去了。”
　　时回哼了一声，把手里的肉递给身后的阿折，悄声嘱咐他赶快吃了。她问道士：“你说的梵莲是怎么回事？”
　　道士长呈短叹：“一段孽缘罢了！反正呆会儿你就看到了。”说罢他话音又是一转，神秘兮兮地问时回：“时回道友，你可知我在那黑孔雀身上，探知到了什么？”
　　时回不理他，埋头走路。
　　道士得了个没趣儿，沉默一会儿又锲而不舍，絮絮叨叨地把石妖跟那名叫梵莲的女鬼之间的瓜葛讲了一通，讲到梵莲扑上朱颜镜自毁的时候，时回不冷不热地点评了一句：“她那是不愿石妖为了她而向你这种家伙摧眉折腰！在她眼里，石妖比你要高贵得多！”
　　道士不乐意了：“凭什么呀？我哪点不如那破石头了？连道友你也这样挤兑我？！”
　　时回还是不冷不热：“在梵莲眼里，你连石妖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这是因为爱，爱使人盲目并且执着。而在我眼里，你不如石妖，是因为你仗着自己可以捉鬼除妖，就肆意玩弄女鬼于股掌之间并试图借机要挟石妖，简直是我道门之耻！今后你万莫在拍着自己的胸口说你坦荡荡了，谎话精到了地狱里是要被剥舌钉口的！！”
　　道士被这一番话气得显了形，挡在时回面前，明亮的夜色下一张脸皱成一团，他一手叉腰，一手比了个剑指点上时回的鼻尖，愤愤不平道：“你不就气我利用了你一回么？！你这样诽谤我的人品，我要跟你斗法一决高下！”
　　时回不理他，绕过去，安抚被突然出现的道士而呆吓的众人，温声道：“大家不要怕，这道士虽然品德差了点，但不是坏人。我们继续赶路！”
　　道士举手捉了时回的衣领把她拽回到自己面前，高声道：“我要与你斗法，你想不战而逃吗？！时回道友！”
　　时回也不恼，只歪着头，青肿未消的眼眶里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她很认真地问这道士：“你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县令大人与诸多衙差的眼皮子底下，凌辱于我一个弱女子吗？！”
　　道士一呆，而时回背上的阿折已经小巴掌狠狠地呼上了他的脸，童音清亮地斥责他：“汝真是道门之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