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春逝》王弗

3、十年踪迹十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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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章节开始以玲珑为第一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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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就这么趴着睡了一夜，身上的披风有菡烟那个小丫头特有的清香，活动了压麻的手臂，肚子便开始叫个不停。昨日清晨从洛城仓皇逃离，一路盲目乱窜，居然走到了青州。菡烟说自己说话有青州的口音，也许吧，每次烦心事不断就会莫名来到青州，鸢鹭湖边的景色不用旁人介绍自己好像就知道，漫无目的绕着走几圈，心就会慢慢静下来。只是这次的问题似乎有些太棘手了，江晨景…他不知道现在是何反应，锦城是断然不能回去，也许过些日子淡了就好，自己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不能连未来都混乱，这场闹剧是时候该结束。

　　轻而有序的敲门声响起，菡烟睡得正熟，我蹑手蹑脚去开了门，便见到昨夜那个青涩的少年：“姐姐，这是给你和菡烟的早餐。”说着话也能红了脸，我忙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食盒道了谢，食盒里是还热乎的包子与豆汁儿，两个已经去壳的鸡蛋，果然是有心的。

　　待菡烟醒了一道儿用了餐，便领着她与阿明去了万全堂，汪铭那个老匹夫已经好久没逗他，今日正好有借口，何乐不为。万全堂三个篆体的鎏金大字依然光亮如两年前，左右的对联仍是师父提的那幅“万花掌上露，全树上林春”。厅内并不见汪铭，两三个打点的人俱是生面孔，想是刚收的弟子，着一色青灰色的长袍，一人在清点药材，一人在对着方子抓药，还有一人拿了配好的方子应是去内堂做丸药。见到我们一行人进来，三人都停了手里的活计，含笑对我们点头示意，柜台前配药的那位开口询问，汪铭调教得不错，至少这待客之道很入得了眼。我只淡笑不语，抓了他手边的草药问道：“这是何物？”

　　那人显是未见过我这般奇怪的客人，愣了神后却仍笑着答：“这是白术，不知这位小姐……”

　　“白术哪部分有药用？何用？都哪些汤剂里常用？”我打断他的话望着他的双眼问道。

　　“白术，根茎入药，健脾益气，燥湿利水，止汗，安胎。与党参、甘草等配伍健脾汤，与陈皮、茯苓等同用为止泻散，与黄芪、浮小麦等同用为固本汤剂。”

　　年轻的学徒总经不得激，一问就把医书背了一通，且只字不差，听便知道是汪铭教导的手笔，我不再为难他，只问：“你师傅呢？告诉他云灵山来了客，什么时候能出来迎。”

　　听了云灵山的名号，那小徒明显又愣了，可惜了这么白净一张脸总是一副呆愣的样子，生生让可餐的秀色打了折扣。还好他愣了之后便脚下生风一般去了内堂，然后比之两年前更加肥硕的汪铭急急迎了出来，难为他腆着大鼓一般的肚子还能走得这般快，近到身前还吃力地下身行了礼：“徒侄见过师叔。”一旁的众人见他如此也都效法，只是腰弯的更低了一些：“见过师叔祖。”

　　我最听不得师叔祖这几个字，江晨景之前就经常拿我的年纪说事儿，说我这健忘的性子唯一的优点便是不必担忧自己已是个老姑娘的事实，老了一岁可以在心底将失忆时的年纪再往前推一年，这样就能永远自欺欺人做个二八芳华的女子。如今一个年近知天命的汪铭做徒侄不算还来了这一堆徒孙，我瞥了眼一个个躬身行师礼的人摆摆手让他们罢了，该干嘛干嘛去。

　　与汪铭进了内厅说起正事，阿明选择针灸，菡烟姑娘家汪铭安排她学药剂，我听了十分满意，便大发善心给汪铭把脉，唬得老头除了一身一身的汗。“舌苔发黄，舌根筋络青紫，面泛油光，眼袋深重，老头，少喝酒吃肉少去烟花柳巷啊，年纪大了可比不得年轻的时候。以往给你开的散剂里再加三钱白术，二钱金银花，三钱柴胡，一个月后觉得身体发虚症状好些便自己调养吧。”

　　老头被我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也只得连连称是。这老头什么都好，就是改不了夜夜笙歌的爱好，年轻时风流惯了，老了不济也戒不了，菡烟与阿明在一旁听了耸着肩膀憋笑。办好一件正经事，抓弄了想抓弄的人，心情忽然就大好，以前云丫头就经常羡慕我的没心没肺，天大的事也能不管不顾，一点点小事却能逗得我开怀，我不是没心没肺只是觉得事情再大比不过自己的快乐，人生苦短何必拿那些不开心的情绪折磨自己，蹉跎大好的行乐年华。

　　在医馆陪他们一上午，菡烟那丫头很有药理的天赋，一上午已能辨出三五种。很多草药入药的都是根茎，初见时很难分辨，光是长相相类的参便有数十种需要辨认，有些外形看着基本是一样的便要闻香尝味来细细辨别。记得当时老头教我，是将我关在药房让我把所有混作一堆的药材分类，若能不出差错晚餐老头便赏一根自腌的香肠，若是出了差错便只有清水馒头，待遇悬殊太大，老头看出了我好吃的本性，用这个省力的方法生生逼出了我所有潜能，一个月不到叫我闭着眼睛都能闻出那些草药是何物。后来老头认准了这个省时省力的方法，诱惑从一根香肠开始分门别类，叫花鸡、紫苏糕、蟹黄包……正所谓无所不用其极，逼得我一年之内针法炉火纯青，汤药剂方倒背如流，望闻问切也初入了老头的法眼。这个老头便是我那名冠天下的神医师傅杨风，长相很具欺骗性，远观着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相处一个时辰以上就会本性暴露——一个啰嗦好管闲事的老头。我于这世间最初温暖的回忆都来源于他，老头据说耗时半月才让当初服了忘情丹的我苏醒，没想到醒来的是个麻烦精，他每每说起这个就捶足顿胸懊悔不已。然而我若下出门三五天，回云灵山的时候便能见到他在山脚假装看风景实则迎我，这么口是心非别扭的老人家我自是不会跟他计较。世人称他神医，师门里他的辈分最高，别人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只有我这个唯一的入室弟子，没大没小地喊他老头老头，生气的时候更是直呼杨疯子，他都只乐呵呵听着。

　　只可惜医者不自医，老头的身子何时变差的，我一直未觉。两年前我在青州为菡烟的父亲续命，我初遇菡烟时小丫头正楚楚可怜求着医馆里的药师再给她一副药再三保证月底会把帐结清，那药师左右为难想是这丫头赊账已不是一天两天，便把这个难题推给了他的师叔祖我。我看着她便有种难言的熟悉感，加上最见不得美人受罪，便主动请缨为她家的病人医治。想是刚才那位喊我师叔祖的名号唬住了她，那丫头感激涕零便领着我去了她住的小院，破落清冷，院内梧桐叶落盖了厚厚一地，原本我最爱踩这样的落叶让它们吱吱作响，如今我只从它们脉络清晰处看到了生命的颓丧与腐败。那位老者身子佝偻，形销骨立，我未靠近便能感受到生命慢慢从他指缝流逝的声音，这不是一个医者的直觉，而是作为一个生命感受另一个生命缓慢消失。这样的情形，即便杨疯子在也是无能为力，油尽灯枯、回天乏术，我只能开些续命的药剂，告知菡烟，最多不过再延续一个月。菡烟瞬时红了眼，我有闲暇时便来与她作陪，希望稍减些她的苦闷，其实我心内也有股不明来处的不安的躁动，在青州耽搁到第十日医馆里收到了云灵山加急的快件，我心内不安更甚，打开信件才知道老头居然也时日无多。我一时什么也顾不上日夜兼程往山中赶，待到山脚看到熟悉的身影心才慢慢安定下来，老头的脸苍白无血色，目光也是浑浊，我忍下心中的酸涩道：“死老头，盼着我回来也不能用这招唬人。”

　　老头笑了：“丫头，回家吧。”半月之前仍然红光满面的人，今日却连说话都气虚不已，我没有开口问原因，老头不愿说我便只装作没事人一般，每日晨省昏定，帮他出诊采药，仿若还是从前，平静得让我陷入了一切依旧安好的错觉。老头要走的那天来得突然又平静，我在药房研药，他在一旁含笑满意看着，这辈子唯一一次开口夸赞我的药理医术，然后说他乏了要歇一歇。我扶着他进了寝房，他躺下后又说想喝一碗我做的肉羹，待我做好羹汤进屋他已经走了，安详又宁静。那是冬日，云灵山顶积雪皑皑，我只觉得比往年更冷。

　　我在房内待了三日，什么都不做，不休不眠不吃不喝，蜷缩在老头身旁，即使他已经无声无息，但只有这样才觉得安心。第三日夜里我终于沉沉睡去，梦里便见到老头来骂我，说我是个不肖徒弟，他死了也不让他安生，尸身不入土他的魂魄总进不了阎罗殿。我在梦里开心地笑，老头，进不了就不要进啦。

　　老头无奈：“丫头，死生有命，强留不得。”

　　我心中的倔劲上来：“老头！你从来都教我不服输不服命的，如今怎么好自己反悔。你知不知道你走了，这世上再没有人和我有牵连，你就忍心我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云灵山！我就忍心让你一人进那狗屁阎罗殿？！”说着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下来。

　　“丫头，你一个月隐忍不发，还以为你性子平和了些，原来是我看错。六道轮回是天理，为师这辈子救人无数，定能投个好人家，你这般师傅的魂魄无处安置，只能在外做孤魂野鬼，你又忍心？”老头言尽转身就走，任我在梦中疾呼穷追再不回头。

　　醒来时泪水湿了衣襟，三日里我都不曾流过一滴泪，眼下就如决堤一般。我抱着老头的尸体去了后山，尸身很轻，他走的时候已是瘦骨嶙峋，我只觉得手中仿若有千斤。后山有片梅花林，老头附庸风雅亲手所植，花色有白有红，寒冬里迎风绽放，暗香不断。我将他埋在两株红梅之间，他在世时经常躲在这处喝酒，被我逮到便尴尬地傻笑，如今他是要长眠于此了。这世间再不会有人牵挂我也让我牵挂，再不会有人等我回家，再不会有人对我这般慈爱如父……他说丫头，历经红尘酸甜苦辣尝遍才不枉这辛苦走一遭，可他却再不相陪；他说丫头回家，可自己却离家再不回来。脚下黄垄湿润，我以为是下雨了，原来却是我的泪，这般多流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