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缘》曦衡

117、昔日金银繁华处 魂向京师野草坡

　　李俶与李泌制定周密计划，由郭子仪、李光弼前后照应，另其他七位节度使分几道护卫，正紧锣密鼓地做着返京的准备，一时间，全体上下，无不大快人心。

　　李俶这日正于元帅府议事厅静坐，萧儿则于一旁相陪。忽听脚步错乱声渐起，只见一名小太监脚步匆匆地奔了进来，“启禀元帅，崔娘娘……”

　　李俶听闻“崔娘娘”三字，眉心不禁皱起，面上颇现不悦，“怎样？”

　　那名小太监匍匐于地面，“崔娘娘不知是真清醒，还是假清醒，说非要见……非要见……”小太监瞟了一眼萧儿，迅速垂下眼睑。

　　李俶道：“她要见谁？……胡言乱语罢了……”

　　那小太监显是胆小，此时声音低微，“崔娘娘说她……要见……要见……萧娘娘……”

　　李俶听毕，眉心皱得更紧，面上更是不悦，刚要将此小太监打发出去，忽听萧儿开口笑道：“这里哪有什么萧娘娘，这里只有一个罽宾国国主！”声音不卑不亢，温和而不失威严。李俶听及此处，不由一愣。

　　那小太监暗地里吁了口气，正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又听萧儿说道：“她不是要见我吗？为何还不前面带路？！”不顾李俶阻拦，径直走出门去。

　　萧儿走进房中，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人住的屋子吗？屋棱上、地面上、墙角里无不藏捏着蛛丝尘网，显是无人打扫已久。案上亦满是灰尘，只放着几只破碗、破茶壶。整个屋子散发出一股酸臭，冷不防令走入屋内之人掩鼻皱眉，险些将胃里方物吐个干净。若非隐隐听得床榻之上有一轻微喘息之声，还道此屋已年久失修，无人打理了呢。

　　萧儿慢慢靠近床榻，床榻亦破败不堪，床榻上卧着一人，向内睡着，身上盖着一床破旧薄被，脏臭不可视不可闻，颜色亦辨识不清。从后望去，榻上所卧之人，青丝灰白，虽是背影，亦掩饰不住地消瘦。忽见榻上之人脊背一动，随即听见一阵重咳，紧接着就是喘息不上的声音，就听见一个虚弱之极的声音，由这间破屋中响起，如同鬼魅，“渴——渴——”

　　萧儿见状，慢慢走向案几，以手将茶壶上灰尘拭去，以帕将破碗略微拭了拭干净，方慢慢将茶壶中的水倒入碗中，却见水色暗黄，上漂一层油腻。萧儿犹豫了一阵，却只见“渴——渴——”的呼唤更为急促，便不假思索，端了破碗走至塌旁。

　　榻上之人显是已听见动静，慢慢转过身来，艰难地支起身子，示意着。萧儿端着碗凑近她口旁，只见她一把夺过，如饮甘泉一般一饮而尽，全不似往日那般尊荣。萧儿不由细细打量眼前之人，那依稀记忆中的美人儿已消失殆尽。眼前之人形容枯槁，面色蜡黄。两腮凹陷，更显得颧骨突出。那双呆愣的眼，早已失去神采，眼眸之中，混沌不堪。云鬓散乱，夹杂以尘土、白发，辨识不清年纪。那双手尽显骨骼，长长鲜红指甲，断结之处颇多，又夹有泥土在缝。

　　榻上人将那碗中水喝个干净，贪婪之态尽显，显是渴极了。待喝完，伸手欲递出，突地手臂一沉，只听“咣当”一声，碗已落地面，碎成几片。只见崔碧瑢眼神死死地盯住萧儿，眼眶之中，眼白多而眼球少，眼白之中尽是血丝，气息渐沉渐粗。萧儿不由心里一凛，这样一种眼神，如噩梦一般，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你……好吗？……”萧儿话刚出口，便觉虚弱之极。

　　对方一阵狂笑，笑得云鬓乱晃，一口黑白牙在萧儿眼前不停晃动，直叫她晕眩。她慌忙抓住破旧床幔，脸色煞白。

　　“我好不好……你看看还不知道吗？！……”崔碧瑢不无嘲讽地肆无忌惮地狂笑。

　　萧儿对视无语，眼眸之中不禁润湿一片，“我……不知道……你会变得如此……”

　　“废话！”崔碧瑢突地收起狂笑，大怒道：“我不需要你们猫哭耗子假慈悲！我看透了！我看透了！——”最后那声“我看透了”凄厉无比，萧儿只觉耳边回音顿起，她愈发窒息了。

　　“放肆！”萧儿猛地回头，正见李俶寒面站在屋内，双目凌厉。

　　“你……也来了？……”崔碧瑢的声音顿时变得格外娇柔，只她这种娇柔，令人感觉不寒而栗。

　　“你闹够了！”李俶仍寒着面。

　　“嗯……是啊……”崔碧瑢缓缓地梳理着长发，痴痴呆呆地望着自己的长发，似喃喃自语，“我不闹，我不闹，我不闹……”突地身子猛扑到李俶脚旁，双手死死抓住李俶双腿，头磕在地面上“咚咚”作响，“我不闹，我不闹，我乖乖地，我乖乖地，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抛弃我，不要抛弃我，让我做牛做马都可以——”崔碧瑢嘴上不断唠叨着，李俶欲摆脱却无奈崔碧瑢抓得太紧。

　　李俶注视着匍匐于地面上这个发鬓散乱、形容苍老的女人，她曾经那样美，她一点都不逊色于她的姨母，她的明艳、她的娇嗔，无不一幕幕出现在李俶眼前，却都无法与眼前这个行将就木之人联系在一起。

　　李俶不禁长叹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

　　崔碧瑢痴痴呆呆傻笑，趴在地面，玩弄着李俶衣角，不声不语。

　　李俶慢慢蹲下身子，轻轻将她发鬓上一棵草枝摘掉，那轻微的动作一下子便惊动了她，她一把抓住李俶的手，双眸泪光点点，只是哽咽着不做声。

　　萧儿亦慢慢靠近，轻轻弯下身子欲扶起崔碧瑢，却不慎被崔碧瑢推个踉跄，只见崔碧瑢双目怒瞪，对着自己，“你走！……你走！……”

　　萧儿仍怔在那里，她早已不能呼吸。

　　“别以为你了不起！他们会像利用我一样利用你！到最后，你也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看着吧！我会看着你们比我还要惨！还要惨！——”

　　……

　　萧儿怔怔地立在旁边，脸色从没有那样惨白。

　　正是：昨日笑语美容颜，今日凋零任践踏。昔日金银繁华处，魂向京师事更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