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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春恨秋悲皆自惹 ...


  •   苏州城外,乱葬岗。
      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带有腥臭气息的微风呜咽着不时掠过。深黑天幕沉重垂下,灰黑土原伸向远方,除了惨白的墓碑纸钱和点点幽冷的淡绿鬼火,天地间再无其他颜色。
      一条野狗穿梭在幽幽的磷火之中,闪烁着一双比鬼火更残忍更渗人的眼珠,四处搜寻着今晚的食物。很快,它发现了一张卷成卷的破草席,依照经验,里面会裹着衣衫破旧、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然而今天似乎有些异常,爪子放上去,破草席就微微一动,一颗青白色的人头探了出来。
      野狗一声锐叫,夹着尾巴向后一连退了几步,那颗人头桀桀怪笑起来,接着整个身子从破席里游出——是真正的蛇一样的“游”,那具尸体的身材也细韧如蛇,四肢干枯如柴,粗糙皮肤上似乎浮着片片极细极小的碎鳞,青白色的面庞尖而窄,两只斜斜挑起的细眼冒出比野兽更怕人的光。
      地底下忽然传来另一声怪笑,一座长满荒草的坟头陡然裂开,钻出来的躯体却异常肥胖,小得不成比例的脑袋摇晃着,身后竟然还拖着一条细细短短的尾巴,不像是僵尸,倒更似一只肥壮无比的大老鼠。
      “蛇天官,你到的好早啊!”
      那硕鼠不住怪笑,渐渐地,越来越多的怪异笑声加入这场阴森诡异的狂欢,有的尖细如小儿夜啼,有的嘶哑如刮骨磨牙,有的厚沉,有的雄壮。一个个各具异形的躯体从夜色里浮现,围绕着最大的一尊石碑或坐或站,而那个蛇一样的影子索性游到碑底,身子软得好像没有骨头,直接盘在荒烟蔓草之间。
      “鼠天官,你到得最早吧?五姑婆还没来吗?”
      开口的是一个巨人,他身高丈二,腰壮十围,瓮声瓮气的语声仿佛是直接从那风箱般的胸膛中共振出来的。那硕鼠咯咯尖笑,指着墓碑下的细长人影道:“哪有,最先到的明明是蛇天官,喂,牛天官问你话哪,有没有看见五姑婆?”
      “没有。”
      蛇天官的声音也若断若续,一旁一个披着一身五彩斑斓的羽毛衣、声音洪亮的男子已经不耐烦起来:“妈的,说好了三更时分乱葬岗上,现下三更已过,娘娘没到,五姑婆也不见踪影,这是耍我们玩吗?!”
      噗的一声,却是另一个瘦小枯干的影子把嘴里的果核吐到了石碑下,只听他嘿嘿笑道:“果然鸡天官对时间最是敏感。可惜这两人我们都得罪不起,也只好慢慢等下去了。”
      “猴天官,你不要这么阴阳怪气的。娘娘是老族长的遗孀,五姑婆是族中的巫祭,该当心存敬畏,便是等一等那也没什么。”
      说话之人高冠锦袍,貌不惊人,乱葬岗上这十数个影子中,唯有他毫无异相,眉目手足均与寻常人一般无二,偏偏这些人似是奉他为首,此言一出,全都安静了下来。这时,半空中忽然响起一个清冷而微带稚气的少女声音,淡淡道:“龙天官不必客气,本座路上有些事情耽搁,劳各位久候了。”
      冰雪般的白色裙裾和五尺黑发一同飞扬交缠,少女从无边夜幕中缓缓浮现出来,宛如一个勾勒精绝的人像浮现于画布,只是何等妙笔也描摹不出如此艳极无双的容颜。两只赤裸的纤足轻踩在花岗岩墓碑上,百合花瓣一样洁净温软。黑白分明的美目扫过碑侧的人影,琉璃般无悲无喜:“多年未见,十二天官可还好吗?”
      十二个奇形怪状的人一齐纳头便拜,口中高声道:“我等见过娘娘!愿娘娘与天地同寿、得鬼神眷护,佑我蛊神峒累世长安!”
      若是苏妲己在场,只怕会被眼前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那形貌诡异的“十二天官”所久候叩拜的“娘娘”,正是昨夜前来寻她、要买下那一批滇南古玉的白衣少女凤先生。此时她冷然立于这深宵古墓的碑刻之上,却是一身清冷高绝,令人油然而生敬畏之念。
      凤先生微微蹙眉,疑惑道:“五姑婆怎么还未到此?”
      十二天官面面相觑,过了片时,龙天官躬身禀道:“娘娘见谅,她老人家年迈,又兼道途坎坷,只怕路上走得慢些。”
      这十二个人各具兽形,而抛去分别对应十二生肖的异状,人人肤色黧黑、扁鼻深目,面容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但在凤先生面前,均都谈吐文雅、恭谨有礼,生怕露出了蛮夷之像。凤先生轻轻颔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被一阵低低的咳嗽声打断:“阿云,近百年不见,你这孩子的耐性怎的差了许多,难道等上一等我这老婆子,你也要不耐烦么?”
      十二天官又是一起纳头俯首,向那咳嗽声的来处拜将下去。这些人的动作整齐划一,竟如同排练过千百遍,每一个细微动作的节奏都完全一致,隐然有种莫名的吊诡的威慑力。
      极瘦极丑的老妪一边不住咳嗽一边蹒跚走近,这古坟之间,她是最像僵尸厉鬼的一个。大红的衣裙和绣鞋用金线绣着牡丹,满头干枯白发间也插满了鲜花,粉嫩的夭桃、淡黄的雏菊、莹白的玉兰……衬着一张沟壑纵横黧黑苍老的脸,恐怖中透出无比的荒诞,令人堕入噩梦般不寒而栗。
      看到石碑上的白衣少女,老妪丑陋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笑意,咧开几乎已经掉光了牙齿的瘪嘴,那是温和而欣慰的笑,只有历尽沧桑满怀感情的老人,才能这样笑得让人全忘了她的年龄和外表:“阿云,这么多年过去,你总算回来啦。唉,蛊神峒里都是些念旧的孩子,这次小猛的墓被人盗了,他们一心想着你,等着娘娘回来为我们主持公道。”
      凤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也变得柔和下去:“五姑婆,你们这又是何苦。我早就说过,蛊神峒的事就是我的事,但是,我不是什么娘娘,过去不是,将来,就更不是了。”
      五姑婆脸色一变,还未曾说些什么,龙天官已经一个重重的头磕了下去,声音惨切:“不!你就是我们的娘娘!猛族长去世后,您就是我们的主母,也是滇南下一任的巫祭!”他目龇欲裂,那张本来平常的脸也扭曲起来,字字都彷如含血,“聆殊那兔崽子,不过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儿!”
      凤先生洁白的牙齿轻轻咬着下唇,重重鬼火的光影里,那张娇嫩的脸儿半含悲悯半带讥讽,连带着声音也出现了波动:“这又是何苦?你们一直把我当做娘娘,只怕未必吧——有谁能老老实实告诉我,这些石头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你们为何要用它们给阿猛殉葬,丢了又将带了什么恶果?”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去,除了旷野里呜咽不止的腥风,就只有五姑婆越发剧烈的阵阵咳嗽。凤先生冷冷望着她弯腰驼背的身形,忽然抬手向天上指了一指——随着她美目中银光剧盛,漫天蒙蒙的烟云转眼散尽,一弯明月高悬头顶,四周群星点点如同棋布——枯骨般的惨白墓碑上,少女广袖垂地、雪衣乌发,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静静等着她所要的答案。
      乍然亮起的月色里,五姑婆咳嗽着抬起脸来。这个老妪身上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奇丑的容面或者荒唐的衣裳,而是她所戴的首饰。或许除了她本人,谁也不会把那些东西当做饰品,即使是挂在一个人身上。在那簪满各色鲜花的灰白发髻间,赫然趴着一只满身凸起的墨绿色蟾蜍,眯成细缝的怪眼不时一翻,还能看出是个活物;两只赤红的蝎子用尾钩挂在她的耳垂上,如同造型诡异的耳环;而她一双皱纹堆叠的手腕上,各自环着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细长分叉的信子时吞时吐,可要说是艳丽的镯子,又似乎太过可怖了一些。
      这个蛊神峒的巫祭似乎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年,老得仿佛轻轻碰一下就会碎为尘埃。然而她一双深碧色的眼睛却极亮极亮,更胜过这乱坟岗上的磷磷鬼火:“娘娘,既然你今天终于问出来了,我也不妨直言。族中的故老相传,这批古玉里,藏着一笔很大很大的宝藏……咳咳,你们别误会,这不是什么寻宝的密语,就算我们把玉石都拿回来,能不能得到这批宝贝,还要看天命的眷顾、鬼神的安排。”
      十二天官乃是蛊神峒的列座长老,可即使是他们,也是第一次听到五姑婆提起这些古玉的来历,一时间个个凝神倾听。
      听到宝藏二字,凤先生也不由露出专注之色,倒不是贪图钱财。滇南穷山恶水、物种特异,气候土壤既不适宜种植,一般的夷民也很难狩猎。因此莫说东南繁华之地相,就算是和普通内陆城镇相比,也无异于天壤之别。当年蛊神峒的峒主曾经告诉过她,滇南各族,如果不是修炼巫蛊之术,能活过四十岁的男女都属稀有。倘若真能得到一批重宝,便能与内陆维持一段时间的交易互市,纵然不能治本,也是上策。
      瘦小尖腮的猴天官最是性急,当下连连追问:“姑婆,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这宝藏是哪里来的,到底数目多少,我们又怎样做才能拿到手里?”
      其他人虽然不像他这般急切,也俱都瞪大了眼望着五姑婆的一张瘪嘴。老妪嘶声笑了几下:“你们这些孩子着急个什么。中原的汉人不是有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把那些石头都找回来,一块也不能少,如此方能慢慢参详。”
      凤先生蹙眉道:“那批玉石被人从墓中盗出,转手卖给了苏州城里的一名商家,那人曾经说过,要买主和他面对面,方可交易。”
      “哪有这么多说的!俺去见他,若是不卖,俺便扭断了那厮的脖子!”
      肌肉虬结的虎天官一拳捶在石碑上,那块重达数百斤的巨岩,也被他的大力撼得一震,碑顶所立的凤先生却轻若无物,连衣角都不曾动丄一动。声音脆而冷,宛如碎玉相击:“那是个普通商人,你们不可动他。”
      “是,是。”
      身穿虎斑锦衣的壮汉唯唯诺诺,心下却暗暗称奇:这位“娘娘”素来视人命如草芥,此刻却对宋国一名商家回护到这个地步,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五姑婆插话道:“你们这些孩儿也太过莽撞,这副模样到城中跟人谈生意,不闹出乱子才怪!”她转向凤先生,“不如娘娘……”
      “不行。”凤先生冷冷回绝,“我不去。你们自己出一个人好了。实在不行,到城中去雇一名寻常百姓,也是一样。”
      一个细声细气的声调响起:“既然如此,不若我去好了。”
      出言的是兔天官,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瘦小,皮肤白皙,面目清秀俊雅直如好女。除去两只眼珠是血一般的红色,倒也算得上引人好感。长老们各自对视,片刻后五姑婆点头道:“那就你吧。记得用药物把眼睛掩饰一下,莫要叫人看出了破绽。”
      “是。”
      她咳得有气无力,兔天官乖巧地上前帮老婆婆抚着脊背。五姑婆犹未放心,一边喘气一边叮嘱:“跟那人讲讲价,能省些就多省些。”
      兔天官点头,动作居然有种孩子般的稚气。是最易令老人心生怜惜的年轻人模样。彼此都心知肚明,蛊神峒虽自古在南疆盘踞,究其根本,也是说不上富裕的。
      凤先生眉目间也渐渐浮现出一丝柔和,仿佛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什么,轻声道:“钱的事不必忧心。有我在此,那些玉石要价几何,尽管来找我就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春恨秋悲皆自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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