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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桃花又是一年春 ...


  •   半弯月亮从皓白色变得铁青而冷硬,沉沉坠在西方的天际。有些微晨光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射出,却依然不能照亮未曾散去的夜色。十数个吊诡的影子均已消失。凤先生长长叹出一口气,索性屈身坐在了那块墓碑上。那些多年的积尘和隐淡的血污都无法沾上她纯白如羽的衣裙。赤裸的双足一荡一荡,像是个玩累了的孩子。
      “在想什么呀?”
      骤然响起在耳边的嘶哑声音吓了她一跳。转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正是五姑婆那张苍老而略带神秘的脸。凤先生微微皱起眉,用对待长辈的语气嗔怪道:“你还没走吗?”
      “没有。”
      随着老妪的呼吸,她耳垂上倒悬的赤蝎和手腕间盘卷的花蛇都在不住扭动,看起来妖异无比。五姑婆的表情却是慈和的,如同祖母看待膝前未长成的少女:“阿云,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看你眼睛里的神气,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凤先生微微摇头。心事——那个孩子关乎自己的,也算是心事吗?如果是,为什么没有当初念及阿猛时那种撕心扯肺的难过;可如果不是,又为什么要犹疑和叹息呢?
      老妪深深凝望着碑上少女的侧脸,能看出她在猜测着什么,虽然目光坦荡温柔:“离开蛊神峒这么多年,你一定经历了很多吧?一个姑娘拥有你这样的外表,无论走到哪里都免不了奇特的际遇。你不告诉我,我也明白的。”
      这个独居了漫长一生的巫祭眼光幽深,一个精神世界太过丰富和强大的女人,与回忆相连的多半都是喟叹:“……不要掩饰了。我也年轻过,懂得女孩子的心。”
      凤先生轻声道:“可是我已经活了几百岁啦,不是女孩子了。”
      五姑婆呵呵笑了起来,伴随着笑声的是一连串咳嗽,她那么开心,又仿佛无限凄怆:“不,判断一个女人是否年轻,不在于她活了几百岁,而在于她的心啊。”
      发髻上的蟾蜍张开眼睛,又懒懒闭上。老人的目光洞彻一切:“孩子,你的心事,跟那个买走了古玉的商人有关系,对吗?他是谁,跟你的过往又有什么相干呢?”
      这些问句若从十二天官口中吐出,必定咄咄逼人。但在五姑婆嘴里,却温软得如同冬日火炉前跟儿孙的絮语。凤先生没来由地心里一阵温暖,点头道:“是的。”
      “我也不知道他和我算是什么相干……也许,他是我的学生,但后来……后来……”
      少女已经很久没有跟旁人交流,每句话都需要想一下措辞才能努力表达出来,衬着她那张稚嫩的脸,让人感觉爱怜:“一开始的时候,他说要学我的术法,我看这个孩子很有天分,就教了给他,然后他长大了,说想和我一样不老不死,那只要努力修炼,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到了后来……他再想要的,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满足了。”
      这好像是一个类似寓言的故事——凡人少年遇到了尘世中的仙子,拜之为师。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人类的贪欲永无止境,终至仙人束手、抛弃了所求无度的弟子。凤先生轻轻摇了摇头——其实不是这样的。她的双瞳中忽而银光剧盛,冷声警告道:“五姑婆,请你不要用读心术窥探我的灵台,你的修为不如我,只怕一不小心,会被反噬伤到!”
      老妪若无其事地咳了几声,淡淡道:“我早该知道的,你现下的精神之力远远强过我啦,别说控制,就算稍加试探,也是后果堪忧。亏得孩儿们还一心把你当做娘娘,如今的凤枕云,早就不是三百年前蛊神峒收养的那个可怜的孤女了。”
      白衣少女凤枕云仰脸看着渐渐落下去的青色冷月,声音虽然轻柔,却比月光更加冷漠:“是啊。就像那个孩子说的,人总要长大,长大之后想要的、或许就不是当初那些东西了。”
      明明是春夜的月钩,可是挂在这乱坟岗上,只让人感觉一片荒凉。凤枕云不再去看五姑婆,心神遥遥回到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一幕幕往事在心头纷至沓来,有些人,有些话,不是你想不在意,就可以在短短数年里全都忘却的:

      【往事依峡
      第一次遇见那个孩子时,也是在姑苏城外这座乱葬岗上。那是一个黄昏,暮色里的荒野带着几分薄薄的凄凉。
      他真的很小,也许八岁,也许只有七岁。活得时间太久,芸芸众生在自己眼里逐渐混同,以至于不能记起男孩当年的模样。印象里他的身量要比同龄人高出一截,但是青色衣服下的躯体很瘦,一身肌骨都是水溶溶的象牙白,衬得两颗眼珠黑如永夜。
      男孩跪在一座新坟前,把几朵伶仃的白兰花洒在灰黑土地上、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看到凭空浮出的白衣少女,他显然愣了一下:“神仙?”
      凤枕云被孩子的镇定弄得不知如何应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男孩又问道:“鬼魂?”
      凤枕云无语,继续摇头。
      对方这才抬起眼皮,认认真真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用指使的口气商量道:“麻烦你往旁边挪一点,别妨碍我祭奠我阿娘,多谢!”

      恍然间又听到自己的声音:“无论是中原人所说的金木水火土,还是西域说法里的地水火风,究其根本,都是没有生命的物质。当然,有些人可以通过极致的淬炼得到具有‘灵’的金属,也即凡世流传的那些神兵。但我要教你的,是如何直接用自身的精神力量去操纵这些死物,只要心神足够强大,天地间的元气都可以为你所用,至于一朵花的开放,一条生命的死亡,到了那时在你眼里,全都是云烟。”
      那时候男孩正处于变声期,音色沙哑而雀跃:“真的?那我能不能用精神力去操纵活人啊?”
      回答他的是自己的轻笑:“为什么不可以?不过那很遥远的,生人的神智意识瞬息万变,佛家说纳须弥于芥子,道家说以自身为一宇宙,都是这个道理。要想控制一个人的心,难度不下于驾驭天地六合。”
      沙哑的声音笑了,带着某种自信和骄傲:“放心吧,将来我一定能做到的!听上去多么好玩!”

      思维跳跃到数年后只需一瞬,十二岁的孩子拉着自己的衣袖问:“姐姐,你究竟多大年纪了啊,为什么几年过去一点都没老?”
      “叫我师传。”自己这样冷冷回答他,“想知道我的年龄吗?”
      男孩想了一会儿,摇头道:“还是不要了。”
      她有些诧异地挑起眉尖,却看到年幼的弟子眼神认真:“我怕我知道了,会真的把你当成神仙呢。那样的话,感觉你一下子就飞到天上去,离我好远好远了。”
      “那你现在把我当成什么?”
      记忆里那张清秀的脸渐趋明朗。男孩半侧着头,漂亮灵动的凤眼眨了一眨,让人全不明白他心里转的是什么念头:“现在……把你当做师传啊!”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念出这句诗时,那个孩子又长大了一岁。随着他年纪渐长,凤枕云会带他在六国山水间任意游历。当时他们正在洞庭湖边,清风徐来,吹动衣袂,他随口吟罢,笑嘻嘻地说:“师传你知道吗?这诗是八仙之一的吕纯阳写的呢。相传吕洞宾游经洞庭,凡人不识得他是神仙,他便在柱子上刻下了这几句诗,嘲笑凡人有眼不识泰山。”
      她微笑道:“你还不是一样。当初见到时,还问我是不是鬼怪。”
      “有么?”男孩破天荒地不好意思起来,“那时候我年龄小,现在不会了。话说回来,就算是鬼怪,我等也要心存敬畏之意呢。”
      她举袖掩口,忍不住追问:“那现在在你眼里,我是神仙了吧?”
      男孩一本正经地摇头:“非也非也。师传你不在三界、逸出五行,依我看,神仙也及不上你的。”
      记忆里那双眼睛无比温柔,像是洞庭湖上的浩淼烟波。可她当时没有留意,只是勉励忍住笑,板起了脸冷冷训诫道:“以后不可在我面前说这种奉承的话,听起来也不嫌恶心。”
      男孩一吐舌头,歪着嘴角笑道:“谨遵教诲……其实弟子也这么觉得,像师传这样超凡脱俗的人物,阿谀谄媚反而是亵渎,以后再也不敢了!”
      凤枕云无奈地转头去看湖水山色,因为实在不知如何教导他。

      从七八岁的男孩长成十六岁的少年,这段时间在一个人生命里也许至关重要。可是在自己眼中,不过如天际的白云变换形态,无法在心湖中激起丝毫涟漪。自己还没有忘记,那是他生日的晚上,被父亲带出去玩,半夜里,少年一个人悄悄回来了,独自窝在书房里发呆。天亮后见到自己,他忽然开口问道:“师传……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象牙白的脸庞上有可疑的红晕,这个孩子犹自闪着一双狡黠的眼睛解释:“在我心里,师传您就像我的亲人,像阿娘,或者像姐姐,让自己的儿子小弟抱一下,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那时她发现,这个弟子的个子已经超过了自己,需要半低下脸庞才能目光相触,可他没有看自己的眼,只有微微下弯不再微笑的嘴角暴露了内心的紧张和固执。凤枕云知道,当时她并没有想得太多,只是随意地点头:“可以啊。”
      接下来发生的却出乎她意料:少年一把揽住了自己的腰肢,用力按进他的怀抱里。淡青色的锦衣上有隐隐的酒气和脂粉香,记忆中更深刻的却是他起伏的单薄胸膛和其间慌乱的心跳。这不是孩子依偎进母亲或长姊的拥抱,而是一个男人伸手把所爱恋的女子圈在双臂之间。少年呼吸急促,嘴唇贴近她的耳畔,声音很低,完全不同于平日的风轻云淡:“别动,只要一会儿就好……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害怕,怕你真的会飞到天上,离我很远很远,不过这么多年来,也只有今天我离你这么近了……师传。我明白了一件事,你想不想听?”

      “不想!”
      凤枕云猛地一挥袖,耸身跃下了石碑,像是那日脱出自己的学生的怀抱。少年的眼神从幽深转为暗淡,即使离开他的臂弯,能能感受到他肌骨间的力道如何烟消云散。可是那孩子居然还很镇定,转眼间就能微笑如同戴上面具:“师传,其实你都明白的,对不对?”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应对的,但是惶恐的心情还很深刻。那是面对任何强敌时都没有的心态,也许因为这次的魔不是眼前这个文弱少年,而来自自己的心。凤枕云完全忽略了身旁的五姑婆。不由自主轻轻低语出来:“不,阿晏,不能这样。”
      五姑婆闪着一双小眼静静看她。猜测着“阿晏”究竟是什么人、是否每次凤枕云回忆起他来,都会像此刻这样慌乱无措。白衣的少女赤足站在乱石枯草之间,居然没有用任何防御的术法,老妪眼睁睁看着她的纤足被尖利石块划破,鲜血沾染上纯白的裙角,可是她全无所觉,一手扶住额头,另一只手撑着石碑,竟仿佛山林里的小兽躲避猎者瞄准的箭镞。
      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劫数”。情之所起,在劫难逃。
      南疆巫祭终于叹息出声,摇头苦笑道:“傻孩子,你……”一语未毕,凤枕云惶乱的身形倏然停住,黑白分明的美眸死死盯着初露的晨曦中的某一处,一向平静如水的脸庞,破天荒地现出惊吓的神色。
      五姑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距离他们聚会之处不算远的一座坟头上,赫然散落着几点小巧柔润的白,那是苏州城里城外随处可见的白兰花,每一片花瓣都鲜嫩无比,仿佛带着夜露初初绽开,全然没有沾上半点泥尘。
      一切入目的景象都确切无误地告诉她们:这些花儿,是刚刚才留下的!
      五姑婆的第一反应是族中机密外传。那批古玉干涉的宝藏、蛊神峒十二天官的身份,乃至他们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宋国的行为,无不被人尽数窥探。更可怕的是,整整一夜,所有人都不曾知觉!她猛地扭过头去想和凤枕云说什么,却见到后者脸色煞白,丰润的樱唇都在颤抖,五姑婆这一惊非同小可,能把这样的术法高手吓到这个地步,直觉那是前所未遇的敌人。
      老妪发髻上的蟾蜍猛然睁开双眼,耳垂上的蝎子嘶嘶轻呼,手腕间两条花蛇更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极为不安地卷动身躯。过了好一会儿,凤枕云才摇了摇头,勉强笑道:“不用怕,来的不是敌人。”
      “不是敌人?”
      少女轻轻颔首,声音里除了温柔,还带着一丝惆怅:“不是敌人……我早该知道,既然来到这里,又怎么可能不会遇上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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