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妖娆》鬓侧桃花

6、画图省识春风面（下）

　　以苏妲己对林晏的了解，这位少东并不是登徒子一类。就算有此贼心，他体质文弱，也缺乏行动的能力。因此，即使林晏径直将她带回家中自己的房间，她仍是满面春风，略无异色。
　　林晏的寝居和他家的园林池山一般精雅，看得出所有布置都是出自他一人之手。苏妲己坐在一把缠枝椅上，端着茶杯从容看他在案前忙碌，生意决策、人手布置、联络父亲，整合消息……纷繁事务在林晏手中顷刻间便明细起来，直具体到添衣备饭这样的家中琐事。灯花一爆，他恍然抬首触到对面的眼神，随即微微一笑：“很啰嗦吧？我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一直不曾续娶，又生性粗疏，家里的事多半都是我平日来管的。你且稍待，等我忙完手上这些，自会跟你交代日后的职责所在。”
　　破晓的天光从窗棂投来，他举止超然，苏妲己回头看看架上堆的书册，似乎其意并不在此：“……你当真不会武功么？”
　　“难道看不出来？”林晏略一扬眉，“本来父亲有意让我学武。但是真正的高手千金难求，我又不屑练那些护院武师的功夫，索性不学了。”
　　宁式床上悬着印有水墨字画的白绫软帐，轻柔处似乎无风便能自动。床头放着一座木制的画架，没等苏妲己识趣地移开目光，窗棂之侧忽有微风一卷，露出架子上一幅绘在丝帛上的人像来。
　　画布是明净如雪的白，隐约透出极浅极浅的碧色细纹，纵横交织成边长两寸上下的小格。她知道这是南海极品的鲛绡，有个名字叫做“碧丝阑”。素白的底上只有或深或淡的墨色，如云的是秀发，一点的是眼眸，工笔勾出清丽绝尘的轮廓，如同一枝插在瓶中的兰花，静静地含着幽怨之意。但即使幽怨，依然娇俏得让人想起这烟雨江南的春意，无声无息浸润人心。
　　“那是我阿娘。”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苏妲己一跳。林晏的脸上没有任何异样的神色，只是卸去了平日面具般的笑容，那种沉静的情态，竟然像极了画中美人。只不过他的眸子里没有幽怨，而是晶亮的。
　　“原来是夫人。”究竟是狐一样玲珑剔透的女子，稍一怔忡就恢复了风流自然的态度，巧笑着道，“公子这样的人才，老夫人当年定然是个绝美的女人吧？”
　　这话听来像是谄媚，偏偏在她嘴里有种说不出的真诚，仿佛天经地义，无需置疑。
　　“是啊。”林晏盯着手里的笔尖，唇角牵起，似乎想要微笑，只不过那笑更接近某种掩饰，掩饰一瞬间情绪的波动，“不过你见不到她啦。她死了。死了……快十八年了。”
　　苏妲己能够感觉到他语气里的怅然，即使有些人可以修炼得剔透圆滑全无破绽，可总有些东西，一旦流出就无从自控。她不由自主地追问了一句：“她是……怎么死的？”
　　“像一朵花一样，枯死的。”
　　灯火幽幽，照出案上瓷瓶里供着的几朵白兰花，细细的枝干宛如画师精心描出，单薄的花瓣几乎透明，几根嫩黄的蕊垂下来，像是轻轻一碰就会碎，就会断。
　　“有时候，人就像是一朵花一样，尤其是女人。需要阳光，春风，雨露。如果摘下一朵花儿插在瓶里，却不浇水也不让它晒太阳，这花儿就会死得很快。而纵使照料得好，离了根的花也活不了几天。我阿娘就是这么死的。女人是很脆弱的啊，连寂寞都承受不了。”
　　苏妲己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明白。她不是那种白兰花一样娇怯孱弱的女人，有些东西很难体会得出：“那，又为什么一定要把花儿采下来？若是留在枝头，岂不是能开到春尽么？”
　　“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如果你喜欢上了一朵美丽的花，难道你不会想要把它摘下来，从此只让自己一个人看到？
　　“这是一个选择：要么这朵花属于你，虽然只能盛开区区几日；要么留在树上开到春末，但是它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苏妲己低首沉思了一下，然后仰起脸来笑道：“那我当然是要把她摘下来了。就算枯死，好歹也曾经拥有过；若是人人能看人人能赏，它开到天荒地老，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一瞬间，女人神色里的傲然和自得几乎压过了她与生俱来的妖娆风情，也许容貌只是她的美丽里最平淡的一部分，那种风姿，那种自信，才是苏妲己颠倒众生的根源。
　　林晏凝视着她娇艳的面靥，有种遇到知己的欣喜——他没有看错，这个女子和自己是同一类人，有些东西爱到极致，就要牢牢抓住，宁可毁在自己的手中，也不能给之以任人采撷的自由。
　　“只不过我们要聪明些，懂得照顾手里的花儿，不能让它死得太快。”
　　微笑浅浅的青年伸出手去，拈起瓶中一朵枯萎得最厉害的兰花，巧手裁出一样的洁白花瓣边缘，已经出现了深黄色的斑痕。林晏软玉似的指尖轻轻抚在上面，轻柔得像是抚摸恋人的秀发。花瓣中间最娇嫩的白色忽然涟漪一样化开，缓缓覆盖了每一片花瓣，苏妲己只觉得如在梦境——那朵行将萎落的花朵，居然弹指间就回到了初放的颜色。她看看盈盈的鲜花，又看看林晏微带银色的瞳孔，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传自南疆的术法，在中原踪迹极少，也不同于道家或佛教的任何一脉。可是林晏面对旁观者的惊讶，却似乎并不想表示什么。灯影一晃，这个美貌的青年又换上了画皮般的微笑，向她伸出手来：“妲己，过来。从现在起，我会把手中的很多事务慢慢移交给你。从今以后，你将是这个家族中，除了我和我阿爹以外权势最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