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妖娆》鬓侧桃花

4、无边春色来天地（下）

　　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园门口，正看到一圈人群，中间果然是个身材瘦小的乞丐，看来年纪不大，身上衣衫肮脏破烂，一张脸也坑坑洼洼满是泥灰。一见之下，鸨母便用帕子捂上了口鼻，斥骂道：“公子爷来了，你这小叫花子有什么东西快些献上？若是消遣我们，少不得乱棍叉出去！”
　　仿佛没有听到老鸨的话，那小丐自顾自抬头向这边望来，他虽然面目污秽，两只眼睛却黑白分明、晶亮有神，林晏触到他通透灵动的目光，竟然下意识地微微一怔，随即换上了一贯的云淡风轻的笑容：“可是这位小兄弟要见在下？不知有何贵干？”
　　那小丐分开人丛，步履从容地来到林晏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然后点头道：“久闻林公子风神绝代，传言果然不虚。”
　　他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张脏兮兮的绢帕，能大略看到上边用炭笔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这就是我要交给公子的东西。”
　　“听说，在下看完此物，就会对兄台奉若上宾？”林晏也不在意那绢帕肮脏，伸手就接了过来，回头交代身后的鸨母，“高妈妈，你带这位‘上宾’前去后园，洗个澡，换一身衣服。”
　　鸨母面上浮现出嫌恶之色，那小丐却冷笑道：“一味注重衣冠容止，原来林公子也是俗人。”
　　林晏含笑道：“在下一介商贾，自然是免不了俗气的。不过阁下执意见我，难道竟不愿以真面目相对？”
　　他一双清凌凌的眼似笑非笑地扫过来，目光一触，那小丐似乎露出一丝局促之色，转瞬又恢复了自然：“既然如此，我还是再等等吧。等到公子真将我待为上宾，再坦诚相见也算为时未晚。”

　　鸨母高妈妈带着那小丐寻了一处侧厅，依着少主人吩咐请他落座，奉上点心清茶。那小丐端着盖碗吹出一口气，脸上的泥灰顿时簌簌掉在茶水里，看得高妈妈不住皱眉。除了肮脏，此人的举止倒是优雅异常，破烂衣袖上露出的一截手腕线条清秀，竟是难得的骨架。
　　墙边摆放的西洋自鸣钟当当响起，原来不知不觉已过去了半个时辰。高妈妈等得微有不耐，正待开口，忽然厅门推开，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奔将进来，是少主的书童佩裳，只见他额头见汗，不住喘气，还未站定便大声嚷道：“少爷有命，请这位贵客速速去云川院相见！有要事相求！”
　　云夜阁的院落分云、夜两部，云川院是云字部最为精雅的一所，也是花魁袖舒的居处。能在此院做入幕之宾，若不是身居高位、一掷千金者，便是公子心中至为重要的客人。况且居然是“相求”，高妈妈心中暗惊，不由自主换了一副神态去看那小丐。后者似乎早已胸有成竹，懒洋洋地一个欠身：“如此啊，请你们家公子稍候——这位妈妈，烦请准备些热水，容我沐浴更衣。”

　　云川院中，林晏听了佩裳的回报，既不焦急也不恼怒，只是微微颔首，气定神闲地坐在椅上等候。袖舒放下月琴，站到主子身后，轻轻为他按摩着肩膀。林晏低头凝视着手里的那方绢帕，嘴唇微动，似乎是在反复念诵上边的文字，袖舒离得近，听得他间或自语：“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此人放在商路上，真真是将才！”
　　佩裳自幼跟随林晏，主仆间熟不拘礼，靠过来问：“公子，这上边写的是什么？”
　　林晏抬头道：“这是一份账目，上边将我这云夜阁的成本、周转、收入乃至利润测算的清清楚楚，还附了一份未来的规划详单。上边有些数目除我本人之外无人知晓，能够推算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近妖了。”
　　他的手指微微发颤——初读此物，还道是哪个对手下战书挑衅。越往后看越是心惊：这样详尽精细的数目，绝不是对立方所能猎取和得出。唯一结论就是，是那人根据云夜楼的布置、宾客等外界可见的资料，硬生生筹算出来的。可若是真的，那人的谋划才略只怕还在自己之上。不管是不是这小丐本人的杰作，如此人才，岂能放走了他？
　　足足又等了一个时辰，佩裳已经生出了不满的意思：“什么人哪，磨蹭了这么半天还不来，是不是成心涮我们的？公子，要不别等了，我去小厅上把他揪过来好了！”
　　“不要胡闹。”林晏皱了皱眉，“现在已近三更，你，还有袖舒，你们若是累了，就去休息吧，左右我也无甚大事，再等一等又有何妨？”
　　“公子不必再等了。奴家已经来了。”
　　袖舒和佩裳同时睁大了眼睛——门外送来的，竟然是个极好听的女声，虽然跟那小丐的声音相似，但多了几分柔腻婉转，直酥软到人骨子里去。
　　这所房间的门由几根翠竹直接扎成，不经修琢，却自有雅趣。此时房门轻启，首先入目的是银红色的衣袖上一只纤纤玉手，光洁修长，凝脂般的肌肤和颜色艳丽的羽纱，与微微泛黄的翠色竹门交相辉映，美得让人心驰目眩。没有人能想到仅仅一只素手，就能让人涌出面对绝色才有的惊艳之感。
　　然后裙摆漾动，婀娜的身影踏进门来。云髻下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一双美目流眄不定，分明没有用任何脂粉，却自明艳万端。
　　林晏自幼跟随父亲在六国行商，所见之美女不知凡几。眼前的女子天生丽质更在其次，令人惊叹的是她眉宇间那股天然的狐魅气息，不点而翠的柳叶眉下嵌着长且妖媚的眼睛，鼻如悬胆，腮若凝脂，尖尖的下巴衬着一点樱桃小嘴，无法想象笑起来会是何等风情。
　　猥琐龌龊的小乞丐，眼睛一眨就成了绝代之佳人。林晏斜斜扫了一眼书童佩裳，这小子张大嘴巴，口水都快滴到了衣襟上——他忍不住想笑，知道此时此刻，这孩子心里正有无数“红颜祸水”、“天生妖孽”、“倾国倾城”之类的词汇竞相闪过。青衣的公子起身肃手让客请，待那女子坐下，方才微笑道：“在下惭无慧眼，未识美人之芳姿。惭愧惭愧。未敢请教姑娘尊姓？”
　　那看起来比他还小了几岁的丽人嫣然一笑，粉靥半垂，一时宛如春风过眼春光骀荡，惹得林晏几乎忘了身在何处，只觉得暖意盎然，连向来自负容貌的花魁袖舒，刹那间都露出惊叹钦服之色。果然是人间尤物，无论浅笑轻颦都是风情万种，令人不饮自醉：“公子客气了。奴家姓苏，有个小名唤作妲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