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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边春色来天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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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夜阁是林晏一手构想和策划的、姑苏城里最大的一间青楼。对于这处产业,他没有让老爹参与,也没动用家中账面上的一文钱,全凭自己周旋的资本。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这是一间欢馆,极大的院落完全是宋国盛行的淡雅风格,青砖素瓦,木门竹窗,宛如水墨画里裁下来的景致。一道曲水绕过低墙,潺潺引入园中,一直汇进假山旁的清幽石潭,浇灌着满园的翠竹幽兰。
屋子里光线不算明亮,却处处一尘不染,精美雅饬。没有任何华丽媚艳的装饰,依然透出独特的旖旎风情。这缘于细微处的精心布置,就像此间主人林晏身上的织锦衣袍,轻若无物的淡淡青色,但是暗绣着数重花纹,交错缠绕,繁复无比,只有置身其中,才能感受到那种异样的格调和熨帖。
隐隐碧色的清亮酒液倾入竹杯之中,执壶美人盈盈一笑,桃花面上的横波双目,如能倒映出满室客人的影子:一个个脑满肠肥,红光满面,俱都是林家公子商场上的合作伙伴。屏风之侧是一位抱琴的美人,十指纤纤,似要比出歌喉和琴音哪个更加婉媚:
“……倒影入楼台,满园花扑扑……时见淡妆人,青裙曳长幅……“
歌声渐低,如同泉水隐入山间,就此不见。苏州城里最大的富贵闲人金员外率先鼓起掌来:“好!好!“
他也未必懂得歌中唱的是什么,只觉得比起别处的脂浓粉腻,此间别有妙趣。林晏莞尔一笑,举起酒杯隔席一敬:“金世叔果真是雅人。袖舒是这云夜阁的头牌,素来峨眉淡扫,清丽天然,也只有世叔这般人物,方能领略其中韵致。”
这帮人平时阿谀奉承听得多了,但是“雅人”云云极少入耳。金员外正在飘飘然,一位姓胡的巨商已经抢着开口:“那是那是,要说还是林家侄儿聪明伶俐,知道我们爱的是什么调调,临安城里的花魁,亲上一口嘴里能留下半斤粉,哪比得上咱们苏州人杰地灵,姑娘们都这么素净,哈哈,哈哈!”
“不错。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等久惯风月,反倒是质朴本真最动人心。”这次开言的乃是一位于姓商人,三绺长须,面皮白净,“只是云夜阁中只有佳丽,并无妖童,不免美中不足了。”
这姓于的富商询询儒雅,饱读诗书,并非一般商贾可比,但林晏却与他的座位离得最远,就因为此人实有断袖之癖,见到美貌少年就心猿意马,女色上反而少有兴致。果然,于商人话锋一转,调笑道:“不过嘛……此处没有男童倒也在情理之中,不论何等容色的娈童,只怕见了眼前这位少东,都是要自惭形秽的。”
林晏不动声色地挟了一筷盘中的鲜鱼,绕过他的话头,怡然笑道:“于老爷阳春白雪,这一点在下倒未曾虑及,疏忽之处还望见谅。”
席间的其他人默不作声地交换着眼色:林公子和各位都是叔侄相称,颇不拘礼,唯独对此人言语生疏,分外客套,看来这老兔子是个异类,以后还是莫要和他交情太深才是。
数名美人穿梭斟酒,歌舞娱宾,暗流之上,一席酒宴倒是宾主尽欢。苏州城守的衙内酒量最浅,已经歪倒在身边美人的怀里,涎笑着硬要去解人家腰间的香囊。余下众人也都倚醉妆风、放浪形骸。支起的小窗被轻轻放下,满室春情中,只有林晏眼神明亮,笑吟吟地抿着杯子里的酒。
于商人忽然起身,径直向他走来。青年微微抬眉,烟水般的瞳子里闪过一道细微银光,稍纵即逝。于商人全然未觉,端着酒杯来到他面前,笑道:“林兄弟,相逢即是有缘,哥哥敬你一杯。”
自从三年前初见,他便对这画中神仙般的俊雅青年一见倾心,奈何对方总是若即若离,分明是利益上需要他合作,感情上却淡漠万分的姿态。苦忍至今,于商人已达极限,此刻眼中只是林晏勾起嘴角、犹自带着一抹轻红的容颜:“这春竹叶是姑苏特产的佳酿,请!”左手一抬,直向林晏的手上抓去。
林晏挥袖避开,起身微笑道:“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这云夜阁的吴酒得君一赞,固然幸甚,吴娃却不能醉人,实在让小可惭愧不胜。”
这边电光石火,在座的都是人精,如何看不出来?胡姓富商一甩头,本来上脸的酒意刹那间就去了大半,便要过来解围。金员外和小衙内也已起身。不料于姓商人双目炯炯,只是盯着林晏。口中大声道:“林家小兄弟年少高才,我要敬一杯酒,却碍着了你们什么?”
长了一张包子脸的小衙内首先一撇嘴——他和林晏年岁相差不大,彼此间颇为交好,时常一同出游寻乐,这时见好友尴尬,心里暗暗唾骂老兔子不知羞耻,明明一脸褶子,还扯着林家阿哥叫兄弟。少年摸住腰间金丝缠就的弹弓,心里琢磨着要是把这位江南富商打个鼻青脸肿,回去会不会挨城守老爹的教训。
正在僵持之时,外边忽然一阵喧嚷,小衙内年少机灵,转脸便朝门外喝道:“做死的奴才,在外面折腾些什么,有事还不进来回话!”
林晏趁机抽身站到小衙内旁边,圆乎乎的锦衣少年拉住他衣袖咧嘴一笑,于商人正被金员外横身拦住,盘着高髻穿一袭绣花长裙的鸨母已然跨进门来,不同于一般老鸨的风骚猥亵,却也是八面玲珑知情识趣的人物,一闪身就挡在了少主人前面,福下一礼媚声道:“启禀几位贵客。外面来了个叫花子,闹着要见我们大少爷,说有东西面呈……还说……还说……”
林晏挑起眉,看着那张窄窄的瓜子脸:“还说什么?”
鸨母绞着手里的罗帕,一双吊梢凤眼里乌珠乱转:“还说……少主人看了他手里的东西,必定将他待为上宾,到时候……到时候连妾身只怕都要看他脸色吃饭哩!”
嗤的一声,却是花魁袖舒掩口笑了出来。林晏横了她一眼,揽住小衙内的肩头,含笑道:“哦?既然如此,我就去看看,只怕当真是一位异士,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