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妖娆》鬓侧桃花

11、一片春愁待酒浇

　　小院窗前植了一株孤梅，纵然不是花期，透过碧纱也弥散着淡淡清气，直能涤尘洗心。苏妲己最喜欢坐在那里，隔窗就是墨色的梅枝，予人别样心境。
　　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停到门口，苏妲己抬头时，正看见金光闪闪的老胖子弹下车来，敏捷地窜到门前。她忍俊不禁，款款起身微笑道：“老爷今天怎么有隙前来，莫非是公子……”
　　“正是！”林亿万连寒暄都省略了，开门见山便问，“苏丫头，你是不是和我儿子吵架了？”
　　妲己挑起柳眉：“老爷何出此言？”
　　林亿万好歹还记得这不是自己家，虽然一路上渴的喉咙冒烟，终究没好意思去端桌子上的水。反倒是妲己玲珑剔透，亲手斟了杯茶奉到他面前，然后坐在他对面，问道：“公子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老家伙搔了搔后脑勺，“昨天晚上出去了一趟，快天亮才回来，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愣神。后来有人来报，说有个挺俊俏的小后生来买玉，他衣服也没换乱着头发就去了云夜阁。刚才高妈妈遣人跟我说，那人被他轰走了，小晏一个人在那儿喝闷酒……喝着喝着就要哭的样子。”
　　说着说着，林亿万也带出了哭腔。这个宝贝儿子说是他的命根也不为过，这么多年来，林晏一向风度翩翩，从来没有如此失态的时候。接到消息，他第一反应就是儿子跟小情人闹了别扭，因此急急赶来同苏妲己问个究竟。
　　“这倒怪了……”苏妲己长身立起，一边整理鬓发一边道，“我这两天都没有见到公子，这样吧，我和老爷一起去云夜阁，也好问问出了什么事。”
　　“好好好！”林亿万也不废话，跳下椅子就往外奔。

　　每次见到云夜阁的鸨母高氏，苏妲己都不由感叹这是她平生所见最良家的青楼女子。今日高妈妈穿了一袭深色的百褶长裙，上边绣着一枝细细婷婷的花茎，由腿及腰，最后在肩头开成淡黄简致的菊，她挽起的高髻也簪着一朵初开之菊，脂粉不施，明明有些年纪的女人了，却犹带清新之气。
　　林亿万却没工夫欣赏女人的美，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高妈妈惶恐的神色上，扯住她就是连声的追问：“小晏呢？我儿子在哪里，不是还在喝酒吧？”
　　“正是。”高妈妈拧着细细的眉，除了惶乱还有一丝疑惑，“老爷你快去看吧，公子就在云烟院门口……唉，这到底是怎么了！”
　　林亿万推开她就往里面跑。苏妲己知道云烟院是云字中不甚红火的一间，内中的青歌姑娘端架子端得太过，以致生意惨淡。她顾不得细问林晏为何独独跑到那里喝闷酒，匆匆跟着老爷直闯进去，绕过月亮门，看到云烟院里种的那几株白梅边围满了人，热闹处有如集市，个个都带着围观的兴奋。妲己皱着眉勉力挤进人丛，定睛一看，一口气顿时倒吸进了喉咙里，再也作声不得。
　　东南首富林家的大公子正靠在最粗的一棵梅树上，长发散乱，脸带潮红，看那模样显然喝得不少。一双凤眼迷离得像是笼了湿湿的雾气，青衣领口敞开，两根笔直的锁骨横在莹白修长的脖颈下面，耳朵下的红晕一直延伸到衣服里的胸口，最要命的是他还在笑，无意识地对着出现在视野里的每一个人斜睨着眼笑个不停。林晏手里还拎着个不小的酒坛子，纵然隔得远，也能闻见绍兴女儿红的浓香。
　　云烟院的姑娘青歌在旁边扶着他，能看出这可怜的姑娘努力想把少主子扶进屋里去，可惜一个弱女子无论如何也拼不过醉鬼的力气。林亿万愣愣地看看儿子，又看看高妈妈：“……这模样不像是借酒浇愁啊……喝了多少了？”
　　“上等的女儿红……只怕没有三坛也差不多。”
　　“酒量不错啊……”开口的却是苏妲己，只有她一个人的语气还算是淡定，甚至带着点不屑，“三坛女儿红，也难怪都喝成贱男春了。”
　　林亿万瞪了这丫头一眼，挽起袖子把儿子从梅花树上扒下来，所幸林晏还认得他爹，笑得比刚才还要欢悦：“哟……阿爹你来了啊……一起喝点儿？”
　　“老子不喝！”老胖子痛心疾首地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你这是怎么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咱又是一条汉子！什么事也不至于搞成这样！小子你醒醒，醒醒！”
　　“我一直都醒着呢，爹。”
　　林晏高挑的身子仿佛没了骨头，软软趴在父亲肩膀上，长头发灌了林亿万一脖领，弄得老头浑身不自在。老头干脆拦腰扛起他来，一边往门里走一边冲围观人群挥手：“去去去，有什么好看的！都给老子散了！”

　　林晏这次是真的喝高了，一直昏昏沉沉睡到夜里二更。醒来时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只觉得颊边一片香气，苏妲己正坐在榻边，手势轻柔地为他按摩头部。见他睁开眼睛，青歌姑娘连忙捧来掺了蜂蜜的茶水，用来解酒最是合适。
　　苏妲己抬头道：“快去回禀老爷，就说少爷醒了。”
　　“……别……别去。”
　　林晏一张嘴就被自己的嘶哑声音吓了一跳，喉咙里火烧火燎，痛得难受，四肢骨节都酸软无力。他索性不再出声，只是不断摇头示意别去惊动父亲，重新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们也去休息吧，让我一个人呆着.”
　　苏妲己无声地递了个眼神，青歌默然退下。一盏孤灯下，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恍惚间林晏忽然觉得身边注视着自己的不是妲己，不是那个比他还年少的妩媚女子，而是温柔深邃如同母亲的存在。尤其是闭上眼睛后这种感觉更加分明，她嘴角盈盈的浅笑、手指温存的抚触，无不熟悉而舒适，只想靠近，不愿醒来。
　　什么时候应该开口，什么时候只当沉默，苏妲己显然都极有分寸。林晏既然没有反应，她也不做出任何举动，窗外的梅枝一晃，一只夜鸦发出尖利的叫声，带着风声飞远了。灯光下那张牙雕似的脸半明半暗，又流露出最打动她的孩子气。染了酒意的浅红嘴唇突然开启，问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妲己，你有没有……很想念过一个人？”
　　苏妲己一怔，下意识摇了摇头，却听林晏又问道：“如果你非常想念一个人，可是她明明就在离你很近的地方，却不肯来看你一眼……你会不会很难过？”
　　“那要看……是什么情况。”妲己小心翼翼地揣摩着对方的心思。字斟句酌生怕刺激到了他，“也许，那个人有比看望我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古时候大禹治水，三过其门而不入，但不能由此就说禹并不在意自己的家人，公子以为呢？”
　　林晏茫然地看着帐顶的流苏，低声说：“你说的也对。或许我的确比不过那个滇南族长坟里挖出的几块破石头。”他的目光陡地一闪，素日的精明敏捷又有几分回到了脸上，“石头呢？妲己，那些石头呢？快拿来给我！”
　　那些石头被一块缎子仔细包着，一直收在云夜阁中，苏妲己取来包裹，带着几分怜悯地看林晏撑起身子把它抓到手里，紧紧按在胸口像是怕谁抢去，然后才放松般的长长吐出一口气，现出疲惫的笑容。
　　“我现在的修为已经比她高了，她抢不走的。”
　　这两句话只是自言自语，但苏妲己能够敏锐判断出话里的“她”指的就是姓凤的姑娘。如果被她取走了石头，可能公子一辈子就再也没机会见到这个女孩儿，正在猜测着，林晏又问道：“今天来买玉的人，我有没有吩咐高妈妈派人跟着他，看他落脚在哪儿？”
　　“没有。”
　　林晏有些懊恼地捶了捶床板，苦笑道：“喝多了，连这个都忘了。”
　　他端起床头的杯子，把蜂蜜水全都灌下去。看得苏妲己目瞪口呆——这位少主一向举止斯文，极少如此这般鲸吞牛饮。林晏喝完了水，自己用力按着太阳穴，眼睛里的照人光华逐渐恢复：“没事，反正他们还会再来的。倒不愁上哪儿找人去。”
　　苏妲己微微一笑，起身剔亮了灯烛，回眸温然道：“卖石头啊找人啊这些倒不急，眼下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当朝的中书令吕大人原是姑苏人氏，近日来要归乡省亲，方才老爷遣人来告诉奴家，接风宴上，吕尚书指明要老爷和公子一同出席的。”
　　宋国官制以二府制为特征，中央朝廷的中书门下和枢密院分掌政、军大权。这位吕姓中书令乃是二十余年前的状元郎，号称天下才学无两。林晏想起苏州城守的小衙内提起中书令时一脸崇拜神往的样子，不禁咧嘴笑了一下：“指明要我们父子去做什么？林家一门商贾，和官府没什么干系的。”
　　苏妲己眼珠一转，笑吟吟地猜道：“也许是来报恩呢？听说吕大人高中之前家境窘迫，每日只以咸菜粥糜充饥，或许上京赶考时受过老爷的资助，也未可知。”
　　“这倒真没准。好像吕大人中状元那一年，正好是我出生的那年。”林晏靠在锦被里闭目养神，突然联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噗嗤笑开，“别家的穷书生都是千金小姐资助盘缠，金榜题名后归家报答人家的温柔，成就一段佳话。可怜吕大人，竟是受了我阿爹的恩惠。想想也真是大煞风景。”
　　苏妲己笑弯了腰，烛光下水红的裙摆轻漾，情景分外旖旎：“老爷还在遗憾呢，说可惜了中书令膝下只有一位郎君，没有千金，否则托媒说来给他做儿媳妇，也是佳话。”
　　“佳他大爷啊……”林晏挑起长眉，不屑地辱及自家先人，“我才不愿娶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千金小姐做夫人，更不会像他那么傻，娶回一个没有心的女人。但凡我要得到，从来都是连皮带骨彻彻底底的。”
　　“儿子你醒了？”话音未落，房门洞开，林亿万裹着一身新衣服冲入。那身衣服还是他一贯的品位，金碧辉煌花绣繁复，明明人胖还要用玉带紧紧绷在身上，简直像是上元节临安城才能见到的超豪华加强版花灯，“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来看看爹这衣服漂亮不？”
　　苏妲己娇笑出声，迎着老家伙不满的目光，无比自然地脆声应道：“漂亮！奴家一早就觉得，老爷的衣着素来是悦目得体的。这身衣袍艳而不俗，跟老爷的气度最为般配。——咦，奴家怎么觉得，老爷你最近瘦了些？虽说看起来精神，也该当好好补补才是。”
　　林亿万登时大受鼓舞，在原地转了半圈，一张脸笑得山花烂漫，眼巴巴地等着宝贝儿子的评价。林晏睁开眼，先瞥了妲己一下，表示她这马屁拍得太没有良知。然后揉着眉心苦笑道：“漂亮，漂亮，阿爹，你就打算穿这身去赴中书令的宴席？”
　　“是啊是啊，好看吧？其实我这一阵不光瘦了点，皮肤也好了，可能是最近坚持吃燕窝吃出来的，来，你摸摸，是不是皱纹都变浅了？”林亿万得意地把脸递到床前，灯下只见面若铜盆，油光可鉴。
　　拥着被的青年笑得弯起双眸，在妲己眼里，简直要透出宠溺的味道。他伸手摸了摸父亲的脸，温柔一如初见那一夜轻抚白兰花行将萎落的花瓣，语气即使关涉调笑，也带着如水的柔和：“是啊，毛孔都变小了呢。燕窝真是个好东西。”
　　“都是跟你相熟的那个金员外建议的，他说他老婆每天睡前都要吃一两燕窝，配着珍珠粉，生生从黄脸婆吃回到风韵犹存了。不过我没配珍珠，就是隔三差五再来点儿炖品，炖鸡啊炖雪鱼炖乳鸽什么的，还别说，真管事儿哎。”
　　林晏端着阿爹的脸，偏着头孩子般笑道：“管事儿吗？炖的东西好不好吃？”
　　“好吃！”老头兴高采烈地一挑拇指，随即又抓了抓后脑勺，“闻着都挺香，就是吃起来不够味儿……”
　　青年用拇指蹭蹭老头的脸：“慢慢就习惯了，比起大鱼大肉，清淡点对身体好。”
　　老胖子斜眼道：“那你怎么爱吃红烧肉？”
　　林晏低头看看自己的腰腿等部位，满脸无辜地说：“因为我没有满是肥油的肚子啊……”
　　“哼！”
　　不到一会儿林亿万又恢复了精神，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儿子，你说中书令为什么指名道姓非要咱们爷们去他的接风宴？莫非有什么企图？”
　　“我怎么知道……您以前少年时没对他有恩？”见父亲茫然摇头，林晏撑着下巴想想，最后笑道，“管他呢，反正咱们林家在苏州也算得地方一霸，做的又是正经生意。就算朝廷命官，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