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春潮带雨晚来急 ...
-
林晏的行事风格,实在不是林亿万与苏妲己所能逆料。正如今天晚上,他刚刚醒了酒就执意回家,而且拒绝了老爹的马车和保镖:“反正距离不远,孩儿一个人慢慢走回去,外面空气清新,透透气也好。”
巡夜的更夫从城南走过,一声声的梆子不知是敲醒还是敲沉了家家户户的清梦。正是四更时分,黎明之前往往是最沉最沉的黑暗。沉睡的姑苏城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或者一位秀丽而慵懒的少女。春天的夜晚总有若断若续的雨丝,青石板路上探出绵延的微湿的绿意,让人不忍踩上去。
林晏束发的银冠扔在了云夜阁,临时拿来不知那位姑娘的一枝青玉簪将头发挽了。簪子的玉质并不好,带着石头的沉沉的色泽,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顺手理了理沾着雨的黑发,想想父亲当年最落魄的时候,赤脚穿着草鞋,头上别一根柴火棍儿……林晏被自己脑海里的场景逗得低声笑个不停,可是并不显得诡异,反而有种天真自在的美感。
青年似乎没有注意到,从他离开云夜阁修葺静雅的院落,便有个身影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他。黑暗里窥探的眼睛毫无忌惮地打量林晏的发丝衣角,直到他孩子般笑着,露出糯米似的细白牙齿。窥视的眼睛才从蠢蠢欲动变成燃烧,那人大步从黑暗里走来,一横身就拦在了林晏前面。
林晏吓了一跳——因为宿醉未醒,是真的原地“跳”了一下,然后看清对方的脸才挑起眉尖:“咦,是于老爷?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街上?”
“看你。”姓于的商人已经懒得跟他绕弯子,一伸手就扣住了对方单薄的肩头,“我想请林公子到寒舍一叙,不如这就请吧。”
林晏肩膀一沉没能挣脱他的手,也不多作挣扎,只是冷笑着立在原地:“若是在下说不去呢?”
于客商完全显露出流氓的嘴脸,一挥手,身后数名光头大汉已经列开了阵势,他身量没有林晏那么高挑,垂涎地凑过去正好是对方颈间凸起的喉结,这个老兔子卸掉白日里道貌岸然的儒商风度,猥琐里带着一丝急切:“世侄看清楚,现下去还是不去,难道由得了你么?”
那只扣在林晏肩头的手开始下移,径直去拉扯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则不老实地往他白皙的脸颊上摸去,拇指摩挲着浅红的唇角,于商人的目光如同街边看到骨头的野狗,嘴里嘿嘿笑着:“笑啊,你怎么不笑了。刚才那副神态,真是惹得人心里发痒……林公子,林世侄,你这一笑起来嫩生生的,连我家里养的十来岁孩子都比了下去,真真是尤物啊……”
林晏皱眉道:“你放开我,放开!”但他体质文弱,加上酒醉后脑袋还隐隐作痛,手脚都是软的,推搡了几下,说是蚍蜉撼树也不为过。甚至不用那些壮汉从人动手,于客商一个人就能拽起他来,跌跌撞撞往前走去。
已经有心细的随从看了出来,这位林家公子似乎并没有多做抵抗,虽然他身形纤弱,但也不至于到这种任人宰割的地步,分明是在等待着什么。有细心者开始四下打量,只怕暗夜里还有林家的仆从,这种事情张扬出去,对双方的名誉都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方圆数丈之内没有其他人,一个也没有。
林晏好像也失去了耐心,他猛地站定,一双总是带笑的眼睛倏然间便利如刀剑,声音也森冷下来:“你放不放开?”
“我不放……你能拿我怎么样?”
“既然不想放,那就死吧。”
嘿嘿笑着的老兔子骤然安静,因为这句话不是从林晏嘴里吐出来的。那是一个清冷而略带稚嫩的少女声音,仿佛来自背后,又仿佛在身侧的整个空间里游离不定。林晏却垂下眼帘,他终于等来了想要的,可是这一刻,不知道该怎么以坦荡目光相视。
一身白衣的少女站在朦胧雨丝里,长发乌黑,面容毫无血色,实在是活生生一副鬼态,连那些壮汉保镖都大吃一惊,齐齐后退了两步。她侧目一个一个打量过来,神色间全然看不出喜怒。林晏回避了她的目光,只盯着于客商的手冷声道:“还不拿开?”
那只老兔子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体就猛然僵直,林晏身上一抖,只觉得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一瞬间冰寒彻骨,而对方的脸色也变成了没有生机的青白,那种感觉如同这个人体内的血液在那一刻全都结成了冰,从皮肤到脏腑都冻得脆如纸张,然后头发脱落,一缕一缕飘在夜风里。他默默抽回手,看着面前的尸体倒在地上,响声不是闷闷的,反而很脆。
那些身强力壮的随从的眼睛全都瞪大到极限,片刻后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一群人不是上来围攻,而是作鸟兽散,一个个看起来虎背熊腰,跑的却都比兔子还快。这种落差连凤枕云都微微一怔,有点失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不过及时作出反应的自有人在,于姓商人带来的侍从不多,一共也就那么七八个,此时像是有看不见的利剑悬在这些大汉头顶,在同一个瞬间雷霆劈下。都是和其主子一模一样的死法,血液结冰,肌肤变脆,在奔跑中倒下的动作都整齐划一,刺耳的声音传出去很远。
凤枕云脸色大变,一挥袖就退开了丈许,对面那个已经长大的孩子却是一副无辜表情,动作优雅地翻开一双白皙柔软的手掌:“师传,你不要害怕,我没有对你使用巫术。”
凤枕云本来一句话也不想和他说,但不知为什么,还是鬼使神差般脱口冷笑:“我早该知道,你现在的修为远胜于我。刚才任人欺负,只不过是在引诱我现身,对么?”
林晏还是那副无辜的样子,眼底甚至浮现出了些许委屈的水汽:“是。不然怎么样?师传难道会袖手看着徒儿被人欺侮吗?——如果不用这个法子,徒儿恐怕今生今世,也见不到您一面了。”
凤枕云咬牙道:“你还想见我做什么,还嫌当年做出的事不够对不起我?”
这个力量通神的女子,几百年的生命里大多是在六合间的荒芜之处游荡,论起对人心的把握,远远不如眼前的徒弟。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肯和他正面交谈,便已经是一种妥协,然而林晏察觉了,他试探着前进两步企图接近这个少女,换来的反应却是对方一连疾退了三四尺远,年轻人只好放弃了努力,不仅语气无奈,眼里似乎都闪出了泪光:“徒儿知道错了……可是师传一去数年,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么?”
他心里清楚自己做起戏来,就是顽石也能触动点头。果然,凤枕云长长叹出一口气,似乎也回忆起了那些快活或不快活的过往,但过往毕竟是过往,纵然伤痛,也不能抹杀:“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想知道,”林晏意识到自己恢复冷静的速度太快,连忙又挤出些委屈表情来,幸好这位心境澄澈的师传从不留意他这些小动作,“究竟我做什么,才能让你留下来。”
他不再用“师传”和“徒儿”这样的称呼,而换成了具有平视意义的你我。凤枕云也意识到了,娇嫩的脸庞上现出迷惘之色,低声答道:“这又是何苦……你想要的,我根本给不了。”
林晏按捺不住地踏前一步,胸口微微起伏,声音却更低了些:“你已经给了!而且只给了我一个人,你……”
“住口!”白衣少女尖叫出声,无法自控地战栗了一下,漆黑的美眸狠狠瞪过来,显然是受到了冒犯,“不要再提那件事!你想让我杀了你吗?”
林晏一直小心地观察她神情的变化,确定没有彻底激怒对方后,才斟酌着开口:“不想……我怎么能死呢?如果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您了……而且,其实你是舍不得杀我的对吧?我要的是活着,活上几百年几千年,当然,有你在身边……”
凤枕云觉得没有和他纠缠下去的必要了,转身就要离开。林晏脸色微变,瞳孔里闪过一抹银光,然而少女的动作远比他更快和决绝:“是的,我不愿杀你,你现下比我厉害,可以轻易让我留在你身边,但如果你再逼迫下去,得到的只能是一具尸体!”
她背对着自己的徒儿,只能看到肩头轻微的颤抖:“反正活了几百年,我已经够了!”
林晏错愕地站在原地,不敢再有任何举动,那一袭白衣的背影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暗夜里,长垂至足踝的长发被春雨淋得微湿。他伸手王怀里一探,还好那些古玉还在。青衣翩然的佳公子忽然微笑起来,神态间从容而轻松,像是胸有成竹又像是在故意安慰自己:“别怕,别怕。有这些东西,她不会走的。总有一天,她就再也不会走啦。”
仿佛是在回应这句话,东方的天空隐隐露出一份鱼肚白,晨曦就要笼罩下来了。
为了给位高权重的中书令设宴洗尘,苏州城守可谓下足了本钱。宴席没有摆在州衙,而是设在林晏的外公卫自诚家中。一方父母官借当地富户之家招待贵客,本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之事。这位老儒一生狷介,功名无着,所幸还有祖上留下的一份产业。卫家小园并不算姑苏城中的名园,但因为主人胸中极有丘壑,是以建构上雅饬绝伦。酒宴设在园中一处石亭里,这凉亭座落在小园中心,曲水通幽,遍植花草,林晏跟在父亲身后入得亭中,也不禁暗暗心许——此间既无奇花异卉,又无古玩名品,然而布置精妙,白色石质的亭柱上刻有浅浅花纹和名家诗句,与周围砖瓦墙壁的色调都配合得恰到好处,花叶斑驳错落,微风中隐有染着绿草清意的暗香,处处都别有风致。
卫自诚见了女婿和外孙,脸上也并无欢悦之色,只是淡淡地拱手让客。林晏这时才发现今日的酒宴规模居然极小,除了外公和自家父子,便是苏州城守和他家的小衙内,至于那位中书令大人,此刻还未来到。几个人俱都不好落座,不尴不尬地站在席前。卫自诚为人沉默寡言,连看也不看这几位宾客一眼。城守大人也是位城府深沉的,只是负手望着花丛,一副闲雅态度。
长了一张肉包子脸的小衙内本是旧识,看见林晏就高兴了,又是挤眼睛又是做鬼脸,被锁住的活猴也似。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虽然胖了些,生得倒不难看,圆圆的小眼水汪汪的黑亮,两颊白白嫩嫩的,像是碰一碰就会有乳汁滴下来。林晏看他的样子也觉开心,眯起一只眼睛来打了个无声的招呼。
等了足足一柱香时分,那位中书令大人方才姗姗来迟。因为不是正式官宴,他儒巾青衫,寻常的读书人打扮。众人见礼之后,林晏在旁细细打量,只见这位吕大人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已是知天命之年,仍能看出少时风采。尽管衣着简淡,居官多年的气度还是掩盖不住。
一时宾主落座,小衙内特特坐到林晏身旁,笑嘻嘻地低声叫了句哥哥。林晏冲他眨了眨眼,忽听城守举杯笑道:“吕大人,常闻令郎吕少将军文武全才,乃是人中俊彦,今日为何不见?”
中书令淡然道:“犬子有些公事未了,尚在驿馆。城守既然想见他,少顷随我回去盘桓一二就是。”
中书令大人的独子吕梁,在世间所有父母眼中都是楷模,而所有孩童心里都当他噩梦。此君有神童之称,三岁能诵千字文,五岁开始研读《四书》,七岁便练成第一套剑法,十四岁那年高中榜眼,蒙宋主恩召赐予官职,十八岁时出征海上击杀巨寇,短短三年积功受封至从四品宣威将军,不说别人,至少在小衙内眼里看来,就觉得此人带来的压力甚大。
“听说长的也很帅。”小包子凑在林哥哥耳边说,“这种货来到世上,叫我们一干废柴怎么活啊!”
林晏倒被勾起了好奇之心:“哦,这么厉害?那有机会该当前去拜会一下才是。”
城守大人八面玲珑,谈笑风生,在他带动下,连一贯混不吝的林亿万都收起了平素那一番嘴脸,规规矩矩扒拉着自己盘子里的菜。卫自诚和中书令看来也素不相识,老人家为人又清高自诩,淡淡地没有什么话说。林晏敏锐的察觉到吕大人似乎在不住地打量着自己,目光带着探究之意。但他早就习惯了旁人的注视,虽然心底有些疑惑,表面看来倒是略无异状。酒过三巡,中书令终于按捺不住,向着林亿万道:“这位便是令郎?当真是一表人才,只不知年岁几何?”
不知为什么,林晏感觉他跟老爹说话的时候,语气里隐隐有着冷冽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