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为牢》文刀木

7、第7章

　　虽然林城一中重视学习到恨不得把作息表排得满满当当，不过那是针对高二高三的学生制定的。至于才刚刚进入高中学习的高一新生，他们幸运地保持着一周只上五天课的福利待遇。严飞川他们班的体育课就刚刚好是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某种程度上就等于提前过周末了，所以大家的心情也格外放松。

　　严飞川利索地收拾好两人的书包，硬是拖着满脸不情愿的林远一来到了操场。谁知道严飞川刚到操场就被体育老师叫过去搬器材，他只好拍了拍林远一的肩膀，示意少年先去树荫底下等自己。

　　林远一挑了挑眉，闷着没说话，顺着严飞川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过去。他随手把两人的书包挂在操场边的大树上，一双桃花眼微微眯着，看着操场上聚成一堆说说笑笑的同学，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年就那么站着，背影挺拔得也像一棵树。

　　林城是个南方城市，因为靠着海的缘故，典型的海洋性气候，温差并不明显，气候四季宜人。林城的夏天似乎格外漫长，即使已经到了九月底，阳光依然热烈灼人。林远一插着耳机站在树荫下听单词，目光却投向搬着东西跑上跑下的严飞川，幽黑的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忧愁。阳光透过繁茂的树叶漏下来，正好投在他打开的书上，热度不减，让他指尖微微发烫。

　　他不知道严飞川对自己异乎寻常的关心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面对这个人总是在失态。他觉得自己现在过得很开心，大家对他也很好，简直是以前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明明是应该高兴的，他却觉得害怕。他感到一阵阵的不安，就像一只蚌类动物，因为曾经受伤，感受过痛，于是就缩回自己的壳里，固执地不肯再出来，也不肯再敞开心扉。经历过被当作怪物对待的日子，对于温暖，林远一既渴望又排斥，矛盾的心态让他面对主动示好的严飞川时，总是喜怒无常不知所措。

　　表面上看起来骄傲得无可救药的林远一有一个隐秘的心病，这心病来自于他异于常人的身体，让他滋生出无限的自卑，甚至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幸福。他渴望的其实很卑微，仅仅是不受伤害而已。很多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是透明的，不会被人发现也不会被人在意。不是不想要快乐和幸福，但悲哀的是，当拥有的快乐超过了渴望的额度，他就会感到惶恐，感到不真实，甚至因为害怕拥有后会再次失去而怨恨着……如果最后还是要失去的话，他宁愿选择在一切还没沦陷的时候停止。

　　糟糕的是，他已经快要沉溺了。那潭水太过温柔，让人怎么舍得就此离开？

　　林远一怔怔地看着跟在体育老师身后的严飞川。少年脸上带着微笑，任劳任怨地搬着东西，汗水挂在发梢，阳光下似乎闪着微微的光。一阵微风吹过，林远一嘴角轻轻上扬，慢慢露出一个坚定的笑容。

　　就这样吧，反正已经没办法挣扎了，即使最后会失去也无所谓了……如果是这个人的话，还想要再靠近一点点。

　　似乎是心有灵犀，严飞川突然回头，见林远一正认真地看着自己，不由得露出灿烂的笑容，牙齿白得可以去拍牙膏广告。严飞川朝着林远一大声喊道：“是不是觉得我很帅？”说罢，还模仿着齐天大圣孙悟空，把手中拿着的木棍舞得像个风扇。

　　体育老师刚毕业没几年，师生关系好得像哥儿们，这时正拖着厚厚的跳高垫，见严飞川在那玩得不亦乐乎，没好气地大步上前一个栗子就敲在了严飞川的头上。

　　严飞川只顾着跟林远一耍宝，一个没留心被敲个正着，手上一乱，棍子哐当一声掉了。他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扶，脚下一滑差点跌倒，惹得周围哄然响起了并无恶意的笑声。严飞川也不以为意，捡起棍子对着林远一嘿嘿地傻笑起来。

　　白痴……林远一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脸却透着微微的红。

　　因为成绩好，林远一一直在最好的班级，新班级里也有几个初中的同学，只是林远一连别人名字都叫不出来。那几个人顺着严飞川的目光看去，见林远一出现在操场上都是一副惊讶的表情，犹豫了一下，还是挥了挥手中的羽毛球拍，示意林远一要不要加入他们。那陌生的笑脸看得林远一一愣，心上一动，却还是抿着唇拒绝了。树下的草更硬一些，摸上去有点扎手，林远一坐了下来，望着场上正奔跑着的同学露出了恍惚的神情。

　　“怎么不去和大家一起？”严飞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了，也跟他一样随意坐下，抬手指了指操场，顺势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许是因为刚才跑动得太急，少年的呼吸有些急促，喷在林远一的脖颈间，热热的，湿湿的，让他感觉到如同抚摸一般的痒意。林远一眸子闪了一下，身体一僵却没有躲开，闻到熟悉的味道，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了下来。他不自在地偏了偏脑袋望向别处，不敢让严飞川察觉到自己的异常，索性不去看那人热切的眼神，半天才淡淡地说了一句，“不想去。”

　　虽然嘴上说着拒绝的话，林远一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操场。明明是渴望着的事情，为什么就害怕了呢？

　　因为……秘密。

　　严飞川本来就对别人的情绪变化比较敏感，何况是对象是林远一？严飞川无奈地挠了挠头，直觉告诉他林远一又生闷气了。望着林远一冷冰冰的小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年纪尚轻的少年显然还不能完全掩藏自己的情绪，再联系到刚才硬梆梆的话，严飞川只在脑袋里把事情过了一遍，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曲折心事。

　　林远一这是害怕了。

　　严飞川心里很清楚，林远一并不是真的想要拒绝别人的好意。他只是把自己封闭得太久，长时间没有感受到别人的友善，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去应对罢了。

　　真要说起来，这世界上还有人能比他更了解林远一么？

　　严飞川抬起头看林远一的侧脸，他的唇总是不由自主地抿着，睫毛浓密得像是自己会动，脸的轮廓在夕阳下像镀上了一道金边，看起来安静而平和。严飞川有些悲哀地想，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没人真心对待呢？

　　从来没有人能注意到林远一在一点一点地切断与别人的联系，一步一步远离了所有人。他渐渐用冷漠打造了一个适合躲藏的硬壳，画地为牢，固守着自己的城池。

　　而现在，因为重生的奇遇，严飞川出现了。打着为了林远一好的幌子，他不由分说地就想把那个人从壳子里硬拉出来，换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却不知道日久天长之下，那硬壳早就连着肉一起生长，既是盔甲也是软肋，已经成为林远一灵魂的一部分。现在只是刚刚开始破坏，已经会让那个故作坚强的少年疼痛不安，反而以更对立的姿态面对别人，生怕再一次受伤害。

　　林远一早已经在日积月累的恶性循环中，长成了惊弓之鸟。

　　严飞川叹了叹气，他可以想象他的不断介入给少年带来的震动，但他却不能就此停止。他也不知道这种做法是不是太过简单粗暴，但是他肯定的是自己必须那么做。因为那是改变所必须经历的痛苦。更何况他是不一样的，就算全世界都背离了林远一，严飞川也会守着他，护着他——既然毁掉了他的盔甲，就不会再让他收到一点伤害。

　　只有他知道，一直以来总是一脸冷漠的少年是多么渴望一份温暖。只不过他不敢赌，身体的秘密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若是暴露就会万劫不复。时隔多年，想起那一声怪物，严飞川依然心有戚戚，更何况是林远一？想到这些不愉快的事，严飞川就更是愿意好好宠着林远一。

　　受过的苦难已经够多了，上天的怜悯让他拥有这种奇遇，他就不会让林远一重蹈覆辙。温暖也好宠溺也罢，只要他有的他都愿意给。毕竟没人疼的孩子只能依靠自己，他此生所求不过开心二字。

　　终他严飞川一生，只愿守在这人身旁。

　　未来的事越想越乱还不如不想。严飞川猛地一下起身，一把抓过林远一的手。看着面前那双惊讶的眼，稍微放柔了声音，“改天给你做鱼香茄子，今天陪我打篮球怎么样？这交易你明显赚了哎。”

　　“……成交。”林远一愣了愣，见挣脱不开那只手，也就作罢了。他歪着头想了一会，最后面带犹豫地说道：“再加一个油炸小黄鱼？”

　　少年的眼睛黑得发亮，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水润润的眼睛好像前世养过的那只叫米粒的傻猫。为了这个可以称得上可爱的表情，严飞川几乎想要笑出声来了。

　　看着严飞川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林远一“腾”地红了脸，像只炸毛了的猫，“你以为我很喜欢吃小黄鱼么！我那不过是为了……为了补钙！而且你做得一点也不好吃！”

　　严飞川不说话，就笑眯眯地望着林远一，直看得林远一哼了一声侧过脸去，才轻咳一声，拉着他的手解释道：“是我的错，我爱吃小黄鱼还总是做多了，你人最好了，经常勉为其难帮我解决它们……”

　　“……”严飞川语气那叫一个真挚，感动得林远一的脸上红得都快能滴出血来了。

　　知道林远一脸皮薄又爱炸毛，严飞川连忙站起来，“走啦！说好的陪我打篮球的！”

　　“哼！”少年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才慢悠悠地朝严飞川走去。

　　严飞川把一个球丢过去，林远一稳稳接住了，手往篮球上拍了两下才开始动作生涩的原地拍球。

　　“看我的！”严飞川运着球跑来跑去，自我感觉有了手感，就准备开始投篮。

　　林远一抬头，看少年双手把球举起，凌空而跃，只见篮球不上不下不左不右地……向篮板飞去。

　　“哐当”一声巨响，一瞬间整个篮球场都寂静了。林远一艰难地移开目光，忍着笑假装自己在四处看风景。

　　望着林远一诧异的眼神，严飞川也有点不自在。咳咳，他以前其实也没怎么打过，没投中很正常啊，好歹碰到篮板了对不……但严飞川这辈子被晒成小麦色的皮肤显然是看不出脸红的，这让他对着呆站一旁的林远一毫无压力地解释道：“以前在农村没怎么打过这玩意儿，其实我可有天赋了，我现在就挺有手感的，你看着我再给你投一个。”

　　林远一默默地点了点头。

　　一阵风过，巨响如约而至。

　　严飞川不死心，他以前在家里偷偷练习投篮的时候，偶尔还是能投中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严飞川的篮球技术必然高于或等于林远一，最次也就是大哥别说二哥两个都差不多的程度。但严飞川从没想到这世界上还会有比死宅林远一还烂的篮球水平，但是很显然事实摆在眼前——不仅有，而且就是他本人……

　　“呃……你先休息休息，我来试试吧。”在整个篮球场接二连三响起球砸篮板的巨响之后，林远一终于看不下去了。虽然心里犯怵，但对于不砸篮板，他还是有点信心的。

　　向前顿了一步，林远一调整好了双脚，纵身一跃，随着身体的向上跳动，把手轻轻一翻，竟投出了一个完美的三分球。

　　连林远一都诧异了。

　　瞥到严飞川眼里的惊讶，林远一突然觉得挺有成就感的，一边在心底决定以后回家抽一个小时练习篮球，一边擦着头上的细汗，假装不在意地淡淡说道：“我刚才的表现还行吧。”

　　“好厉害！我以前都没什么机会打篮球，以后你教我吧！作为交换，给你做好多好多好吃的，怎么样，你不亏吧！”严飞川最早回过神来，眼带笑意地说道。不是不清楚少年的水平，只是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让少年变得更开朗自信的机会。

　　“可以……”半吊子的师傅面上不动声色。

　　若不是严飞川知根知底，恐怕还真能被他的架势唬住。怕打击少年运动的积极性，严飞川倒是没要少年再投球，善解人意地提出想先学习正确的运球姿势。

　　林远一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虽然基本不运动，连一套准备运动都做不全，可是耐不住聪明，看过的比赛也不少，纸上谈兵起来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于是……两人就这么愉快地一人一个球绕着球场跑了大半节课。

　　严飞川心细，看见林远一头上的细汗，便停了下来，“我们休息一下，我快累死了！”

　　林远一其实也快到临界点了。他平时不爱运动，身体素质本来就差，今天居然跑了半节课，也算是头一遭了。身体早就有点吃不消，可是他碍于自己教练的身份，硬是绷着不说。现在听严飞川这么说，立马把球一丢，拖着两条腿走到树荫下的草地上，直接躺了下去。

　　“国庆假你有什么打算？”严飞川擦着满头的汗水，顺势坐在他身边，把准备好的矿泉水拧开盖子后递给旁边大口喘气的人。

　　“在家玩。”少年微微撑着上身，仰着头露出白皙的脖颈，接过水咕噜咕噜地灌了小半瓶，小小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看得严飞川一阵心颤。

　　严飞川没问玩什么，无非就是看看书打打游戏发发呆，接着问，“要不我们去海边？”

　　“人太多了，挤得慌。”林远一眼底闪过一抹黯然。

　　知道短时间里还改不了少年对露出身体的恐惧，严飞川换了提议，“那要不要跟我去玩？”

　　“去哪里？”林远一懒懒地问道。

　　“先不告诉你。”严飞川笑得像只狐狸。

　　“不去。”林远一漂亮的桃花眼一翻，免费赠送一个白眼。

　　“别这样嘛，给我点神秘感啊……”严飞川妥协了，“我们去泡温泉吧，城郊发现了地热，有村民自己开发成了温泉池，搞起了农家乐，听说还不错。”

　　“不去。”在林远一心里，需要露出身体的活动都充满了危险。

　　“那我也宅在家里好了。”严飞川叹气。

　　“你可以自己去啊……”林远一说着心口不一的话。

　　“才不要呢！”严飞川否定得很坚决，“就是要和你一起去才好玩。”

　　抿着嘴又仔细想了想，林远一迟疑地建议道，“你要不要来我家玩……”

　　“我家很大！就住在森林公园旁边的小山上，风景很好的，附近还有一条小溪，里面还有鱼……”林远一说得有些急促，语无伦次地列举，“家里有电脑，也有很多书，还有一个大院子，你要是想打球也可以……”

　　听到林远一的描述，严飞川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所最后被自己抵押给银行的宅子，那宅子还是他未谋面的母亲亲手设计的。想到当时为了陆言寻那个渣男，自己像中了邪一样把什么都抛弃了，连父亲一辈子最珍惜的家宅都给卖了，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是滋味。

　　林远一见听了自己的话严飞川的脸色竟越来越沉，心里迟疑，声音也不由得弱了下来。瞥见严飞川旧旧的衣服，少年突然恍然大悟一般，涨红了脸急急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在炫耀……”

　　“笨蛋！”严飞川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这人一天怎么尽想些有的没的，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揉少年柔软的头发，“跟家里人说了么？”

　　父亲啊……那个人就算是放假，一定也在公司里埋头工作吧？林远一咬了咬唇，“我爸爸一般不在家，他……比较忙……”

　　几乎是示弱的语气。

　　严飞川了然，微笑着说道：“那今天放学先陪我去买点衣服吧！”

　　此时的严飞川还没有意识到，他做的这个决定对未来产生了多大的影响。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严飞川甚至有些后怕，如果不是他今天突然想到要拾掇一下自己，如果不是他提前在商场里遇见陆言寻，一切的结局会不会被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