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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万三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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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领着人踏上二楼,进了隔壁的房间。
房间里霉味较大,一刀他们的房门正大开着用来散散味道。那人一眼望过来,扯起嘴角礼貌地笑笑,一派疏离和善的样子。
他穿着普通粗布制成的深灰色长衫,脚上是看得出来穿了有一段时日的棉布鞋,鞋底贴着胶皮,大概是用来防水。头发倒是极好,黑亮润滑,头顶理着一个发髻,一根木质发簪插在其中,倒有些落魄书生的意思在里面。身后背着个竹筐,编得很是细致,筐盖上还落了锁,细小的铜锁藏在如墨的发里,不仔细还真可能看不出来。
“他的发簪是京城木言堂去年专供皇家内院的新品”。
“他的鞋有些蹊跷,胶皮底落地的声音不对”月生接上天涯的话。
“他的气质修养与穿戴不符”一刀也从善如流。
“他的头发比我都好,但他不像个坏人”,海棠摇着扇子最后总结,就刚刚看的那一眼,眼神傲气矜持,久是上位者才能历练出来的气势。不过其余人都没有应声,好人与坏人不是靠感觉出来的,而是试探加上勘察。
大水刚刚肆掠,能够燃烧的灯油就变得稀少并且珍贵,天黑的时候推窗望出去,空阔的视野里只有少数几家人家亮着灯火,影影绰绰,不时地还会熄掉那么一两处。春寒料峭,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之后,没有火的温暖、干燥的棉被以及充足的食物,那么多散在街头的百姓如何才能抵御的过这慢慢长夜。天涯叹了口气,朝廷官风不正,吃苦的永远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客栈不小,但能住人的只有三四间,一开始海棠光顾着与老汉闲聊,本以为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该不会再有人来。现在的情况便是只剩下三间房,还有一间背阴,湿得有些过分,好像吸一口气都能吐出水来的感觉。海棠自然要占一间,天涯主动要求住了潮湿的那间,剩下的那间一刀与月生合住。
天涯的窗户正对着那个后来来人的窗户,对面木质雕窗被忽地推开,老旧的吱呀声传过来,打断了天涯的沉思。那人大概也惊了一下,点头抱拳四处看了一圈便又关上了。夜风瑟瑟,呜咽而过,人世间千疮百孔各种磨难,它们只能看着无能为力,人们管它叫做命数。
床上的味道有些浓,枕头里棉花沾了湿气变得笨重,挪一下都要费些力气。天涯闭上眼睛好一会都没有丝毫睡意。义父本来说是不用自己过来的,是自己义正词严地要求同行。婚期将近,雪姬一日比一日更加温柔,换上中原的衣衫,挽上京城新婚妇人常挽的发髻,这样一个女子愿意为自己洗手做羹汤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天知道听到义父征求意见时自己心底里那一闪而过的情绪里都包含什么,天涯并不敢慢慢回味,拆分细品。他知道有些事情偏离了轨迹,已经朝着不应该的方向发展。
东瀛那几年,若隐若现蠢蠢欲动的心思被自己强行压抑,回到中原,一方面不敢一方面不能,书上早有“断袖分桃”之说,看的时候只当不可思议,从没想到会轮到自己。天涯将手覆在眼睛上,这一路想得再清楚又如何,终归是来不及了。手心里氤氲的湿气好像都感染到这里凄风苦雨的氛围,若这可以解释为手心温度溶化的呼吸,天涯无声地用手背蹭过眼睫,一道闪亮的水痕,黑暗的房间无处躲藏。
遗憾,很遗憾,恨不得时光倒流再来一回的遗憾。那个从小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淡然如风,冷静自持,笑时文静灿烂,怒时眉目张扬。这一切再也与自己无关,从此真的只能是那人的大哥,娶一个那人口中的大嫂,把这一份不知时候起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埋在心里多少年的人连根拔除。
可是,怎么心口会这么酸涩难当,师傅从来没有说过,有什么比西域断肠花的毒发更加令人难受,那种毒他都尝过了,不过是万箭穿心的骤然疼痛,一阵紧过一阵,也好过现在找不到缘由地拼命后悔,满身摸过来都找不到到底哪里痛的酸涩难忍,见那人一次心便紧缩一分。看一刀骑马奔走的英姿会气血翻腾,看一刀疲惫狼藉便感到心疼,想到过去有关他的回忆会欣喜,看到他长大与自己越来越疏离会黯然,还要强忍着不要露出不一般的表情,不一样的动作。这么强烈的反应,当年若要完全忽略过去不知是花了多大的心思自欺欺人。原来没有尽头的折磨远比万箭穿心狠的多。
第二天东方初明,黑蓝色的天空星光黯淡。天涯正征求月生的意见分配任务,本来不算月生,海棠三人就以天涯为主,新加入一个人,又不是那种只知道服从的角色,总要表示适当的礼节。月生示意天涯继续,对面的房门打开的声音伴着那个奇怪人的脚步声响起,在这个时间段起床,果真不太像普通的流浪郎中。
海棠看着天涯眼底的铁青,倒了杯热茶端在手里良久才递过去,那人顺手接过,放在一边,眼皮都没抬一下,何况其他表示。一刀余光瞄到她黯淡的脸色,暗想这情之一字,真是磨人。转头另一边同样铁青的眼底,月生昨晚也没有睡好,他勾了勾嘴角,地铺什么的,就是不如软乎乎的床来得舒服。
海棠在孙皖暂设的太守府门口,又看到了那个怪异的人。他还是昨日的打扮,多了一顶蓑帽,用来抵御正似有似无飘着的毛毛细雨。两拨流民打得很没有条理但又很激烈,后果就是看见人不管敌方己方上去先揍两拳,好在大家都饿了不少时日,虽说都是卖力气的高大汉子,手上也早已没有多少气力,伤亡并不严重。
那人就低着头在两拨阵营里被推来推去,抓着肩膀上的竹篓背带,试图寻找出路,偏还是昨日一样的无表情脸色。海棠看得好笑,大概是某个权贵家不知世事的深院公子想要过来尽尽绵薄之力。她看够了热闹,飞身上去,中途踩了下打得最凶的那群人里带头那个的肩膀,等那人反应过来,捂住肩膀时,海棠已把那个惊讶看着自己的人带出了群架的包围圈。
被大批流民追绝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听到身后呼啸而来的喊声,海棠拖着跑得气喘吁吁的那人翻身进了孙皖的后院。
孙皖正在喝茶,荒凉的只剩石桌的院里泡上一壶热腾腾的香片,对坐着两个青衣儒衫的默默无语对望的人,这情景这是说不出的诡异。孙皖对面的那人她认识,老宰相曾给他们看过画像,正是为李清敏上京告御状的那个师爷,好像姓丁来着。
她身后那人越过她走到石桌的另一个方向坐下:“在下万三,见过孙大人,丁师爷”。
那还处在后院被人强闯的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的两人立马回礼,书生见面,礼节为先。尤其是那个丁姓师爷连连摆手表示不敢当,确实按照官场礼节,区区一个师爷,用不上“见过”二字。
“丁师爷不必谦虚,在万某眼里,为国为民两袖清风者都值得万三佩服”。海棠连忙坐到剩下的石凳上,拜访孙皖与这位丁师爷本就是她的目的,谁知道碰上了流民冲突,还被人抢了先。恰好此时二人都在,也就免了两处走的麻烦了。她学着万三的样子,扇子阖起,抱拳说到:“在下上官,见过孙大人与丁师爷”。
那个狐狸似的孙皖反应过来,笑眯眯地受了,倒是那丁师爷显得更为局促。
其实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所有的事情都放在明面上摆着,找不到缘由才是棘手所在。孙皖说李清敏被杀现场被他立刻封锁起来,不过东厂的人要求明天查看,估计到时也保不住什么有用的东西了。丁师爷说朝廷送到太守府的粮食是李大人和他亲自押运着送进粮仓的,银两也是一样,衙役们都是亲眼看着朝廷特派来人直接送进去的,库房需要两把钥匙才能打开,一把在李清敏身上,一把在他身上。
他的那把钥匙一直随身携带,那天中午的时候还在,晚上吹灯前忽然发现不见了,他急急忙忙劈了衣服去找李清敏,却发现李清敏横死在书房。喉咙被割破,血溅了一墙,李清敏至死眼睛都没闭上,手指间紧紧扯着一块黑色布料,只是材质普通,无法排查。
丁鼎立刻找了值班的衙役强行撬开了库房大门,果然不出意料,银两粮食全部不翼而飞,丁点不留,来人搬得的时候就像一点也不慌张,气定神闲地搬完了,仓库里还留的陈年米面一点没动,还在原处放着,连位置都没有移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