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为徒，终生为师》醉卧桃林

54、第五十四章

　　良久，溟一垂在身侧的衣袖微微一动，就在伊昔以为他大概是要出手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抬起的右手竟然只是抚上了额头。

　　只见溟一满脸苦笑地摇头：“君上您可真是……”

　　苍狄挑了挑眉，神色不见丝毫松动。

　　“拿你没办法，”溟一叹了口气，“也罢，反正她总是活不成了的，既然君上要，那就给你吧。”

　　说完左手袖袍一拂，原本悬浮于塔顶的花绫竟在瞬间消失，而下一刻又猛地出现在了苍狄的面前，苍狄猝不及防，赶紧手忙脚乱地收回武器伸手接人。

　　很奇怪，明明相隔了千年才好不容易重新见到他，明明有好多好多当初来不及说出口的话要和他说的，可这会儿看着他慌里慌张的把花绫接住，又小心翼翼揽在怀里细心呵护的模样，心里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其实，是应该要吃醋的吧？再怎么，也该心里不舒服才对。

　　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了这么久，即使那些堆叠得满满当当的记忆里总是乐少苦多，可至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她想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原来凡人间所谓的爱情，当真是丝毫经不起时间考验的东西，千年的时光，阻隔的远不止生与死的距离那么简单，还有很多其他的，比如，再也回不去的当初……

　　因为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原来事到如今，一切的一切仅仅只剩下了不甘心而已。

　　怪道凡人通常都只有短短数十年的寿命，只这样，大多数人还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是活得再长，岂非当真要对情爱一事绝望了？

　　伊昔低着头，莫名其妙地轻声笑了出来。

　　脸上突然感觉到一阵冰冷的凉意，伊昔怔了怔，才发现一只苍白无力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抚上了她的脸颊。

　　伊昔侧首，映入眼帘的是阿夜关切的眼神，虽然暂时还虚弱得无法说话，但他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地将他要说的话传达给了她。

　　“怎么了？”他在问。

　　伊昔看着他呆了一会儿，蓦地勾唇笑了笑，开口时却是答非所问：“‘追魂灯’现在可在你身上？”

　　阿夜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好……”伊昔微微松了口气，面对阿夜询问的眼神，她笑道：“如此，花绫至少还有救。”

　　阿夜的眼睛果然一亮。

　　伊昔朝他安抚地笑笑，抬起左手在他眉心轻轻一点，阿夜只觉一股带着融融暖意的清流自眉心注入，瞬间流遍全身四肢百骸，先前的疼痛与不适通通一扫而光。

　　他诧异地站直了身体，看向伊昔的目光满是惊疑和不可置信。

　　“你……”

　　他刚开口，就被伊昔一把给推了出去，踉跄了几步后回头，却是她含笑的眉眼：“行了，有话过会儿再说，先救花绫要紧，要是救不回她我可找你算账！”

　　虽然总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可阿夜不得不承认伊昔说得没错，此时此刻的确是救他师父要紧，于是对着伊昔点了点头后，立刻腾云往对面苍狄所在的方向行去。

　　伊昔看着阿夜渐行渐远的背影，唇畔笑意清浅，眸光一转，恰恰撞上眼前正紧蹙眉头看着她的金阙帝君。

　　他本就站在前头距离他们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刚才那些话自然全都听在耳中。

　　伊昔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后，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时机差不多了，我去了。”

　　谁知，金阙帝君听后却是脸色巨变。

　　伊昔身形刚一动，左手手腕处立刻传来一阵剧痛，同时伴随着耳边一句咬牙切齿的：“我不准！”

　　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显得十分低沉沙哑。

　　“别傻了，”伊昔轻笑，“你做的这一切，不就是为了防止有这一天吗？”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就想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就因为我和你是同根同源同时化生而出的古神，所以你把我当做妹妹来疼爱？若是换做别人倒还真有可能，可若是你，”她抬头看着金阙，脸上笑意满满，“绝无可能。”

　　金阙身形一颤，心头顿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感觉。

　　“每一个古神的诞生，必有其相应的使命，这是我们既定的命数，这个道理你肯定比我更早懂得，对不对？就像你，你的任务是协助未来的天界之主，也就是当年的老天帝在不断的战乱征伐中占有一席之地，从而有助于这天地从无序向有序的方向发展，而你也一直都做得很好，可是我……”

　　“自诞生之初，我就从没弄清楚过自己存在的意义，看着身边的古神们不断来来去去，幻化的幻化，陨灭的陨灭，到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什么也没有做过，却因了你的关系得以隐世而居独享太平，整日无聊度日的结果就是一味的胡思乱想、任性妄为。”

　　她低头：“其实就在来这里的路上，我都还在埋怨你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虽然我确实是任性，可就算是厌倦了我的无理取闹你也不能，不能……这样啊。”

　　最后几个字她咬得极轻，听上去有些发飘。

　　“一直到刚才，我才终于懂得了你的用心良苦，你应该是一早就知道了吧，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创世之神，而是……救世之神，对么？”她抬头朝他笑笑。

　　金阙帝君抿唇不答，伊昔只当他是默认了。

　　“千年万载的等待，只为在将来的某一时刻献上己身，救六界苍生于浩劫之中，可真是个既轻松，又沉重的使命啊……”她笑道，“所以以前不管我怎么胡闹任性，你都尽可能的纵容袒护，只因你知道，我的寿数从来都是多活一天就赚一天，指不定今天还活得好好的，明天就立刻应劫而去身归虚无了。”

　　伊昔移开目光，转而望向远处不知名的虚空黑暗：“可惜我总是懂得太晚，如果能够早一些明白，早一些懂得，也许这无趣漫长的一生又会是另一种模样，下凡可真不是个好选择啊。”

　　话到此处，金阙终于开口接道：“你的苦楚我明白，若我当初能早一些告诉你，而不是抱着让你自行参悟的心态，你大概也不会……我也后悔过。”

　　“我知道，是我自己不好，委实胡闹得过头了些。”她点点头，笑得很是豁达，“其实你后来会那样做也是完全情有可原，一个被封印了记忆和法力的神女是不可能救世的，若是在我下凡期间天地有什么异动的话就来不及了，更何况我这轮回一转就是十几万年。”

　　金阙皱了皱眉，突然觉得很不甘心。

　　明明伊昔说的那些都是最正经、最无私、最能够替他那些荒唐行径开罪的理由，可他偏偏就是想让她知道那些隐于正义背后最自私、最阴暗，却是真真正正属于他自己的理由。

　　“我并不只是为了这天地，我……”

　　“好了，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再耽误下去可就不大妙了。”伊昔一边伸长脖子往苍狄那处张望，一边开口打断了金阙的话。

　　那边溟一见阿夜祭出“追魂灯”，自然立马就猜到了他要做什么，仗着“封天塔”有结界保护金阙纯阳之体对其又完全没有威胁性，就肆无忌惮地出了结界去找阿夜的麻烦，眼下塔顶无人是闯入塔内的最好时机。

　　可不晓得这位平时一向最稳重的帝君今天这是抽得什么风，拽着她的手腕死活就是不松手。

　　“金阙，你别闹了行不行！”伊昔都有些恼了。

　　金阙的神情也是难得的气急败坏：“我说了不许去，你听不懂？”

　　“你发什么疯！”

　　“六界毁了就毁了，大不了回到当初的混沌天地，一切从头来过便是！”

　　短短一席话，顿时让伊昔怔愣当场，要是从前打死她也不信堂堂的金阙帝君，竟会说出这样一番毫无是非观念的话来，可她现在偏就切切实实地听见了。

　　伊昔震惊地看着他，金阙帝君说出那些话来心里大约也十分的挣扎，所以两人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这回换成你傻了不成？我们是古神，不遵命数是要遭天谴的，你忘了吗？届时不仅平息不了六界之劫，就连你我也活不了，何必呢？”伊昔叹气。

　　金阙沉默了一瞬，手下力道虽然未减，可看神情似乎有些松动了。

　　“别去。”

　　出乎意料的，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哀求的意味。

　　伊昔认真地抬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语调平板地说了一句：“你是帝君。”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四个字，阐述的也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可对方却听得立时僵在了那里。

　　伊昔摊开右掌，将掌心送到他的面前，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手中华光璀璨的金印已经逐渐式微。

　　“大家都已经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不要让这一切全都变成枉然。”

　　轻轻的一句话，伊昔感觉手腕上的力道一松，立刻当机立断的将手腕从金阙手中抽了出来腾云而起，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他并没有追来，只是眼中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茫然。

　　那不是往日她所认识的金阙帝君，他这个模样，让她无端觉得心疼。

　　不行，不能再看了！

　　伊昔强迫自己回过头，一心一意往“封天塔”顶直冲而去，不过行到半路到底还是忍不住，又侧头往花绫和阿夜所在的那处看了一眼。

　　刚才祭出“追魂灯”后，溟一立刻就出了结界赶去阻止，几个人着实是闹腾了一阵，最后还是由苍狄绊住了溟一，才让阿夜得了机会对花绫施救。

　　透过阿夜的肩膀，她看到了花绫不带一丝血色的脸颊，那样苍白若死的颜色和先前在她手心绽放的绚烂光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下意识扫了一眼已经几乎看不出印记的掌心，心中满是涩然。

　　她可真是混帐啊，稀里糊涂的胡闹了这么些年，到最后却是一事无成，原本想着这回至少能够让她还花绫一次，可到头来就连这一身能够解救苍生的法力也是花绫给的，不管对方到底是怎样的无怨无悔，这笔债她都是欠定了的。

　　她所亏欠她的，当真是生生世世都还不清，也不需要还清了……

　　照理说，伊昔原本也该是要被“封天塔”外头的结界给阻上一阻的，可就在即将撞上结界的那一刻，背后众人见她举起双手在胸前不知施了个什么术，竟然如入无人之境般“嗖”的一下就穿过了结界，又从塔顶的破口处一鼓作气直接冲进了塔内。

　　在场几人中最震惊的恐怕就要属溟一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一看就是个废柴的小丫头居然还有这等本事，这是他几十万年来第一次看走眼，也正是这唯一的一次看走眼，让他花了十几万年才筹划完备的一切，在瞬间成为了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