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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救赎(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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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们正忙着打扫肃整甘露殿东厢的怡情阁,距离皇帝日常安寝的甘露内殿只有数步之遥。
李敭被李世民抱回来之后,便被安置在甘露西厢的爽心阁。尚药局时时待命,全天候的守在皇女身边,旦夕有异,便报皇帝知晓。故而李世民便让人收拾了怡情阁,将淑妃搬来此处,与他同住。
由着宫人们打点,杨旻并不上心她在甘露殿中即将伴驾的点滴,只身来到佛光寺。现如今,佛像宝殿已经越发让人退避三舍,除了不得已来此打扫的僧人,此殿四围经常寥无人迹,正合杨旻心意,而不会惊动旁人。
上香、添油、挑灯、叩首,默默祷告了许久,杨旻才睁开眼,轻轻道:“湛枫,你还在吗?”
“素素。”翀光应声而现,悬在空中,似乎料到杨旻会来找他,找“萧湛风”,而早在此等候。抬眉凝视,杨旻竟然庆幸“湛风”从不曾离去:“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走呢?”
“不知道能去哪里……”对白的开始出乎翀光意料,心中微颤的忽然有一股悸动想要冲过去将她搂入怀,杨旻却突然收了情绪:“我该怎么办?”双眸只一瞬间的含情,便流成了空漠的瞳孔,翀光的心急坠临渊,告诫自己休再多念:“锦那已经知道了。”
“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二郎恐怕还不知道锦那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杨旻无奈的点头承认。
“纸终归包不住火。”
“湛枫,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锦那一直昏睡,总不是办法……”重复的提问,杨旻知道,“湛风”一定懂她。可是,翀光微笑着,一口回绝:“能够唤醒锦那的人,不是我。”一点失落,和一丝释然,杨旻无言,缓缓起身,仰视佛像良久才道:“……这是在剜二郎的心。”她知道“湛风”会说什么。可是,翀光偏要这么直接:“有一些伤口,不论多深多狠,只能自己受罪忍着,必要的时候,还得自己剥开了给别人看。”
“太残忍了。”这就是“湛风”的风骨,杨旻苦笑,其实问与不问,她的心底,大约也早知道了回答,“湛风,如果二郎真的亲手剥开这段伤痛,他能救赎吗?”
“救赎?素素,你也一直未变,总是喜欢让我把你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翀光也苦笑。被勘破的杨旻,露出她对“湛风”久违的女儿态:“你助他一臂吧。”
礼貌亦或撒娇,其实原本就多余,即使下定了决心断了凡缘,面对杨旻,翀光始终难以拒绝。不能出口的苦涩,翀光含在嘴里,呢喃自语:“素素,你是真的爱他……”
杨旻没有回应,头也不回,如此徐徐而去——不论情绪能有多大的波澜,杨旻都会将其悄然:湛风依然住在素素心里,只是素素经不起心乱而已;二郎已然住在旻旻心里,所以旻旻经不起心痛而已。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连找人泄愤都失了兴致吗?还是已经修炼到真的可以岿然不动?又或者不过是用忙碌来逃避麻痹自己?隔着帷幔,杨旻立在边门旁,嘴角挂着俏皮,玩味般凝视着李世民——皇帝正看似心无旁骛的批阅奏疏。
“阿茶还没醒,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陈内侍,不知何时已在杨旻身后。
“我的用度,都搬好了吗?”杨旻笑道,兀自问起这些零碎小事。
“夫人的起居器具都已安置妥当。”
“‘金枫’呢?带过来了吗?”
“此乃夫人重器,不敢有丝毫马虎。”
“玉露还戴在陛下身上吗?”
“在。”
内侍有问必答,杨旻不置可否,轻轻颔首便转身步入怡情阁。陈祥来端起眉眼,安静的看着,心中琢磨杨旻方才的问话,看上去与李敭毫无关系。
奏疏的数量,不多也不少,批阅的久了,还是很伤精神。李世民伸了一下腰身,闭目扭转脖子,活动筋骨。忽然,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李世民睁开眼,只见杨旻手持熏烧龙涎香丸鎏金镂空荷花银香斗,一根金钗挑起额上乌云并散开高髻,素淡雅致,一看便知其刚刚沐浴过。李世民喜欢杨旻这身极致的简洁,稍稍放松道:“去哪了?”
“人力已到极致,自然只能求助于神佛。”杨旻将香斗置于一旁,跪到李世民身后,替李世民揉捏肩颈。力道恰到好处,压按在准确的穴位上,很快李世民的疲劳便有所缓解。如此安静享受了片刻,李世民转过身,注视着杨旻的双眸道:“神佛,给了喻示吗?”
“嗯。”
“是什么?”
“把‘玉露’还我。”杨旻突然露出俏皮的笑颜,伸出掌心。李世民愣怔了片刻,十指下意识的在腰间寻找“玉露”,解开蹀躞上的结绳,将其交到杨旻手中,又迟迟不能放开自己的手:“旻旻,我很罪恶吗?……我杀兄轼弟,忤父逆君,谋朝篡位,所以,此间种种都是我活该的报应吗?”
“是。”杨旻,丝毫不留情面。这般斩钉截铁的态度,瞬间冰冻了李世民渴望的眼神:“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对与错,有区别吗?”杨旻握住玉露,流光溢彩从手心升华,抚慰李世民惨白的脸色,“诚实,未必一定会被谅解,但是谎言,注定只能永远被惩罚。”李世民扯了扯嘴角,无言作答。于是,杨旻凑到李世民耳边,柔声细语道:“锦那会好起来,你亲口告诉她真相吧。”
“锦那,和我,还能相待如初吗?”希望而又绝望的眼波转瞬即逝,李世民充满了不确定。近在咫尺的面触对视,杨旻循循而善诱:“我不知道。但是即便你不如此,又能回到昨日吗?二郎是慈父,不会与女儿计较的。”
“你也当真要听吗?”些许的思量,勾起李世民想要丢弃的回忆。
“事到如今,还有我听不得吗?”清弱的一句反问,正是杨旻想要给予李世民的力量。
“那你背上的伤,为何从不示我?旻旻,这究竟是原谅我,还是惩罚我?”先是苦笑,再是决断,算所得还是算所失,君王迄今都不知道答案,“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甘露殿……”
刻意选择的遗忘已经太过久远,努力尘封的往事太过深埋,需要慢慢收拾,细细清理,才能渐渐剥离出痕迹,将隐晦的每一个细节,重新的梳理,可以成言,可以吐露……
瑞雪兆丰年。
已是贞观元年岁杪。
长安大兴宫,雪砌玉雕,银饰素裹;空际澄清,金虎暖耀,映照这九州中枢,犹如九霄天阙,一尘不染。
还是长安大兴宫,寒风萧瑟,凛冽刺骨;青冥苍凉,阳景无光,投射这九州中枢,犹如九泉炼狱,死气沉沉。
李世民披着裘皮斗篷,在内谒者的引导下,向甘露殿小跑而去,身后凌乱的脚印,破坏了雪花原本塑造的浑然无痕。
甘露殿门大开,远远可见殿前两个黑点,愈近愈显,逐渐清晰成可以辨认原是两个人,两个女人,正跪在殿前。“父亲,恨他,惧他,所以才……”一想到结论,说不出来的厌恶与愤怒涌上李世民的心头:“拿女人出气!”李世民咬牙自言自语道。新选任的殿中内侍陈祥来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一言不发的紧跟在君王身后。
不愧“天策上将”,人未进甘露殿,气息已然呼啸而去。皇后与杨旻不约而同的回头时,李世民三步并两步,闯进了甘露门。女人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李世民打量数眼,脸色愈发阴沉。“陛下,今天是喜庆的日子……”还是皇后先开了口。不待李世民回应,杨旻忽然笑靥如花:“至尊,要是有个手炉,就好了。”冻红的面颊,艳丽的如初夏之桃。
李世民盯着杨旻捂着小腹的双手,只觉怒火直上天灵,理智约束他又放纵不得。沉默了一会,李世民呵斥道:“来人,送皇后与贵人回东宫,即刻。”说罢,便目不侧视的冲向甘露殿。
甘露殿中,歌舞升平:一群人觥筹交错,想要醉生梦死;另一群人局促不安,想要躲避逃离。多少滋味杂陈,酒杯中盛,便在李世民现身的那一刻,发酵到了极限。“都在啊?平身吧,我看看都有谁?”皇帝笑意盈盈,似乎心情不坏,除了太上皇,其余人等皆匍匐于地,“哦,贵妃在,皇后没来……”李世民环顾四周,他的内眷,只有贵妃韦珪一人,且西向坐于角落。李世民眉峰略跳,没有再多看一眼。韦珪其实本就自处艰难,诚惶诚恐道:“皇后殿下她……”
“嗯,皇后乃一国之母,大内里里外外多少事都指着她劳心劳力,眼下又怀着身子,体质颇虚,我就没让她来给父亲尽孝贺节,父亲不会怪罪吧?”李世民抬起头,正视李渊一脸赔笑,似无怪贵妃;然而,李渊除了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没有应答。李世民也不恼,转头便对着韦珪笑道:“我正发愁,东宫那边能让谁全权代表内宫,前来致礼,贵妃真是一解寡人之忧。”
“妾惶恐。”这番褒扬,在韦珪听来,却更加刺耳,跽拜于地而不敢起。叩首间,只听皇帝和气道:“诸位太妃安好?世民当按家礼,向诸位太妃问安。”
“谢陛下挂念。”上座专席的万太妃适时的周全礼数,李世民听的出来,她尴尬的语气,不以为然,又慢慢环视了四围,忽然太阳穴骤跳——几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跪在北向,垂首不起。
“今天朕作东道主人,宴请为谁,可要报皇帝定夺?”不待李世民出声,李渊先开了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李世民没有回答,径自走到南向。侍从慌忙为李世民整理席案,原本据于此处的皆是李渊四品以下的嫔御,识趣的纷纷退下,避皇帝锋芒。
“悦儿,你来。”李渊看着皇帝盘腿坐定,忽然对北向招手示意。李世民的视线随其而去,与故齐王废妃杨悦忐忑的眼波,碰撞在一起——不敢忤逆李渊,更不敢触怒李世民。李世民微微一笑,示意他并不会发难,杨悦这才战战兢兢的起身,亦步亦趋走到李渊身边。
“现如今,我与太穆皇后,便只有你这独一的子妇了……呜呜呜。”李渊没由来的痛哭,又振振有词,可怜杨悦实在难以招架太上皇这一哭一念,除了更为窘迫的跪倒伏地,她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李世民冷眼旁观李渊的哭闹,既来之则安之,难得与太上皇如此共济一堂。万贵妃又是劝又是哄,好一会,李渊才止住啜泣,一边拭泪一边拍着自己又边的榻垫:“来,你且上前来,就坐在朕身边。”又吩咐道:“来人啊,端上来。”
杨悦在李渊身边,坐跪不安。这时,侍从端了绫锦和首饰,跪在众人面前。李渊指着这些奢华宝物,对杨悦和蔼道:“你看看你,就要过节了,辞旧迎新,衣着还如此简陋陈旧。这里有些今年御贡头等的蜀锦,给你回去做几身像样的罗裙;还有,那些玳瑁、金钗,也赏给你,下次再来,记得戴上。弘农杨氏,男俊女美,但是不打扮可不行。”
“你要记住,你是耶耶的子妇,但有所缺,只管报来。我若有一尺锦缎,也必要留你一寸。”
天下,无莫名的馈赠。
杨悦战战兢兢的叩谢李渊的“皇恩”浩荡时,刺骨的寒凉,顺着脊梁,遍布全身。这股极冻之源,就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