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11 ...
-
从紫榕林回来那天晚上,紫胤对着房间后面的树洞说了一夜的话。
得知师弟已被逐出师门的消息,陵越的反应出人意料地平静,他甚至没有再向掌门和紫胤为百里屠苏争取什么。
关于这件事情,他一句话也不再提起。只是之后往剑塔跑的次数多了起来。
陵越从少年时期便已在同辈弟子中崭露头角,一直是掌门和众长老属意的下任掌门人选,身负众望,十七八岁就开始跟着长老们处理门中大小事务。他回想起来,能够记起的呆在剑塔的日子,反而都是八九岁的时候,自己还是个短手短脚的小孩子,却已经学会了不像同龄孩子一样蹦蹦跳跳,拉着师尊的手,学着身边那个人的模样,一步步沉稳地走。
陵越在家时是老大,他七岁被门中一位师叔看中带上昆仑山之时,家里已经有了五个弟妹,母亲怀着的那个还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普通的人家,拖着这么大一堆孩子日子自然过得艰辛,陵越三四岁就会照顾小孩子,记忆中,父母仍是整日操劳,没有一刻能闲下来,对他温柔的说几句话。
长子能被仙长看中带去修道,家人自然是欢天喜地,求之不得。只是上山以后,他就再没有收到过来自这家人的消息。
能够自行下山之后他也去故乡探访过,得到的回答是这家人十年前就已迁往外地,不知去了何处。
那以后他就再没有想过去寻亲。
自己的记忆中,已经连家人的面影都模糊,他们对这个孩子,想必也早就遗忘了吧。大一点的弟弟,也有二十多岁了,应该已经成婚生子,自己这个从小上山修仙的,从未见过的大伯,或许已经成为小孩子口中惹人羡慕的谈资。
师尊收他为亲传弟子,尽心培养,门中又对他寄以厚望。事到如今,陵越的归宿,只有天墉城一处而已。
斩断尘缘,其实这山上的每个同门,又何尝不是如此。
昆仑山上的时光漫长而平缓,并不是修士定要动手斩却尘缘,而是他们停留在这里,很快就会被山下瞬息万变的滚滚红尘,给遗忘了。
正因如此,修道之人对门派的归宿感、同门之间的感情,往往比俗世的家人亲情更为清淡而悠久绵长。在漫长的时光里,只有这样一群人,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而他的小师弟百里屠苏,连这些都没有。
陵越现在回想起来,师尊不许屠苏与同门师兄弟一同进退,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煞气的原因吧。但屠苏自从进天墉城以来,目光就始终只追随着师尊一个人。
他在八岁上被师尊收为亲传弟子,但食宿仍是与普通弟子在一道。师尊一月之中,总有一二十天不在天墉城,只有在师尊回来之时,才会将他叫到剑塔,询问他功课,耐心指点他剑术道法上的各种问题。
一月之中,能有十来天呆在师尊身边,陵越已觉得十分满足。
直到师尊捡了小师弟回来,空荡荡的剑塔才一下子有了人气。师弟住在剑塔的玄古居,师尊留在剑塔的时间,便也多了起来。陵越每日晨昏定省,几乎都会见到那沉默的二人。小师弟早上起来练剑,师尊就在晨光中默默地观看,安静得像一幅画卷。
如今师弟走了,师尊回剑塔的日子,便又少了下来。
只是小时候寂静的剑塔只让他觉得庄严肃穆,如今人来了又走,却透出一股冷清。
陵越打扫完师尊居所与玄古居两处,又提了扫帚,出门来扫屋后的落叶。在这个地方动用风系法术扫地,总让他觉得不太好。
谁知出门来看见师尊正站在那棵树旁边,负手而立,望着崖外渺茫的层云。
“师尊。”
陵越低头叫了一声。
紫胤回头看到了他:“古钧说,你经常都会来剑塔。”
“……也非日常,三五日来一次吧……虽然玄古居没有人住了,封着不打理总是不好……”
“百里屠苏之事,原是他……他自有机缘。你无须太过放在心上。”
“是。”
“掌门对你寄予厚望,门中大小事务,你都该学着上手了。哪有那么多时间跑到剑塔来扫地。”
“是。”
“你……”
紫胤看看自己这个规矩恭谨的大徒弟,不免叹气。“你去吧,为师若是回天墉城,自会叫你到剑塔来查问功课。”
“是。多谢师尊。”
怎么搞得连徒弟都要为自己担心……紫胤看着陵越退下了,又转过头去,继续眺望昆仑山的云。
百里屠苏之事,原是他……命中注定如此。
命中注定?
闭关之时他还能不让自己去想这个孩子的事,可芙蕖闯到他面前一哭诉,他才知道事情数月间竟已至此。
八年安静的时光,连他也忘记了,命运原是如此湍急,容不得人一丝逃避。
只是当日推算,二十年后天地大劫,如今才过去不到十年,幕布便已隐隐揭开。到底……是这个孩子身上带来的变数,又或者是,正因为他一心想改变这个孩子的命运?
便是命中注定,他又怎能忍心。
下山去寻找百里屠苏,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会向他撒娇的小徒弟,只见到一往无前的少年,直面命运,直面着他。说不管命运如何,弟子只求随自己心意而活。
朱砂守心,命主凶煞。
随心而活,永不言悔。
命中注定如此啊……难道他当真就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这个他亲手养大的孩子,走向那无法回头的命运?
红玉已经传回了来自幽都的消息,百里屠苏此刻正在赶往天墉城的路上。紫胤默默地等待着。
他知道那个孩子会向他说什么。
“解封散魂,灰飞烟灭,这便是你所求?”
当真听到屠苏请求时,紫胤还是忍不住放冷了声音。随心而活也就罢了,一心想着去死算什么?“倘若为护苍生,亦可由我禀明掌门,借天墉城之力前往蓬莱一战,却又何以至此?”
于是百里屠苏开始阐述一大堆理由。天墉城清气为妖魔觊觎不可擅调战力;仙术道法亦不解疫病之祸;太子长琴魂魄分离之事纠缠千年,但愿亲手斩断因果手刃仇人……除了最后一个理由紫胤听着还算能入耳,前面那一大堆坚定激昂简直想让他叱责一句“通通胡闹!”
为求胜,不为求死?这种话也就骗得了陵越。
“胡闹!”
紫胤一声冷叱,百里屠苏惊异抬头,却看见师尊已转过身来,清凛的目光正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
让人一看就简直要被吸进去的目光——百里屠苏几乎想要逃开视线,又听见紫胤清冷冰澈的声音:“胡言乱语,绝非你心中所想。真心所求到底为何,从实说来!”
“弟子不能再累及师尊!”
以为永远都不会说的话,冲破胸口叫喊出来。
话一出口浑身都激动得发抖。
“欧阳少恭所言,那魇魅、魇魅亦是他所指使,弟子,”百里屠苏痛苦地咬紧牙关,拳头攥紧,指尖扎进肉里。紫胤的背影亦是一凛。
“弟子铸下大错,深恩负尽,今生已无法再报答师尊恩情之万一。惟愿、惟愿将此事因果,俱于弟子一人身上完结,再不牵连他人——”
“铸下大错,深恩负尽。好好。”
紫胤语气中似有怒意,声音却平静得不像。“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弟子不该放松大意,又对师尊承诺心怀疑虑,以致醉酒,为那魇魅所趁——”少年说这话的时候背上又是一阵颤抖,强自压抑的激动冰冷的语气,简直可以杀人。“弟子罪无可恕,只求手刃欧阳少恭,以雪此恨!”
“我倒不知原来你还喝了酒!”紫胤简直要气极而笑,严肃冷漠的师尊架子也端不住了。“口口声声罪无可恕,却是一点不肯承认你那心思有错?!”
“弟子——弟子自知大逆不道。但对师尊思慕之情,刻骨铭心,纵死不能忘怀。如今,亦然。”
反正都已经说出来了,百里屠苏想。大不了就是被师尊一剑斩了吧,最终不也是逃不过这个结局。他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与紫胤对视。
那冰灰色的眸子通透。明明已经大怒失态,紫胤的眼神之中,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当真胡闹。”
对视片刻之后,紫胤再开口,已经恢复了淡淡的语气。
“你年纪小小,知道什么叫做不累及他人?凭着一腔热血就一意求死,做出不必要的牺牲,留下真心待你的师兄师妹们为你伤心难过,便是不累及他人?陵越与芙蕖知你回来,虽然不言,心中不知有多么开心,此刻他们尚在展剑台等你,有肺腑之言相告。你只觉寿数无几,便随意虚掷,怎不替他们想想,失去你之后心情会如何?”
“天墉城受天下清气所钟,在此开宗立派数百年,难道是浪得虚名?若是派出几个弟子助你斩除妖邪,都会导致天墉城中战力空虚被妖魔趁机而入,那这样一个花架子,不要也罢!”
“至于害怕激怒那欧阳少恭,给江南带来疫病之祸——他在此之前就能对琴川出手,你若落败身死,他得到太子长琴魂魄与焚寂之力,岂非更加肆无忌惮?届时,不仍是要天墉城出手善后?”
“什么道法仙术不解疫病之祸,更是管窥蠡测。道法广大,你才修行几年,知道些什么!”
“只有太子长琴魂魄分离这一番因果——”紫胤的声音慢慢变得低了。“的确,只有你一人可以亲手将其斩断。”
“师尊……”
百里屠苏一动不敢动地听着紫胤教训,虽然私心爱慕此人,但到底有八年来师门积威,他对紫胤又敬又慕,挨着训斥,背上亦是冷汗淋漓。
然而心中却不自觉地,升起一丝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希望来。
“你既已见过女娲……她可曾告知你大铸剑师襄垣之事?”
紫胤却转了话题。
“确有此事。但始祖剑为神界所封印,襄垣亦已沉睡千年。此事……虚无缥缈,相比之下,弟子觉得解决眼前之事更为重要。”
“并非虚无缥缈。”
紫胤淡淡道。接下来他说出的话,却让屠苏第一次发觉自家师尊……当真深不可测。
“数月之前,我曾参与夺剑一战,如今始祖剑已回归蚩尤身边。而那位大铸剑师襄垣,亦于不久之前,刚刚醒来。”
“荒魂之事,尚有转圜之机。你还要如此轻贱性命吗?”
“弟子……弟子之前太不懂事,做错了很多事情。”百里屠苏一直望着紫胤,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自以为是……不但让师尊费心,也让师兄和师妹,为我担心……”
“只是,弟子与欧阳少恭一战并非斩除妖邪可比。太子长琴魂魄分离之事历经千载,这一番孽障因果,终要有所了断。若是此事落于他人之手……无论对百里屠苏、对欧阳少恭、对太子长琴或是战龙悭臾,都不公平。”
“若非师尊当年相救,世上便不会有百里屠苏此人。我……是作为百里屠苏而活。所以,我要亲手将这千年孽缘一刀两断。从此世上只有百里屠苏,再无太子长琴!”
“若是真有解封而不散魂之法……百里屠苏当初做错,今后,但愿能报答师尊深恩之万一。便是不能重列门墙,也……也期望还能侍奉师尊左右……不管是三日五日,还是能……终弟子一生。都已经……心满意足……”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头垂了下去,结结巴巴地,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是理智或勇气,从身体里面钻出来的一种别的什么东西支持着他的声音。说完了,他仍然低着头,等待着判决。
就像是等待了一辈子那么长之后,紫胤向他伸出了手。
和他跪在雨中的思过谷那时候一样,和他被困在迷离的梦境中那时候一样,紫胤的手修长、坚定、温暖而有力,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确有解封而不散魂之法。”
紫胤说。
“活着回来。”
紫胤让百里屠苏去了展剑台,陵越和芙蕖还在那里等他。
陵越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紫胤想。自从得知掌门有意在三年后传位给他,而自己也将离开天墉城之后,那孩子的沉默中,便已经定了主意。
即使百里屠苏此次没有回山,陵越大概也会一直等下去吧。
命运总是离奇多变,不可揣测,始终能坚执如一的,唯有人心。
简直就和当年的慕容紫英一模一样啊。看着陵越,紫胤觉得欣慰,却又叹息。百里屠苏遭遇的是命运的捉弄,而陵越将会经历的一切艰难困苦,都源于他的性情。
将他的性子教养成这样,到底好还是不好?紫胤不知道。而陵越,对于自己有这样一位师尊,从来都非常感激而自豪。
明日,天墉城将集掌门与众长老之力为百里屠苏解封,前往蓬莱一战。至于解封而不散魂之法,紫胤却并不准备现在就告诉他。
红玉将女娲告诉众人之事报知紫胤之后,他便托玄霄去问过襄垣,百里屠苏身中封印,是否有解封而不散魂之法。以及如何才能令经历血涂之阵的荒魂再度轮回转世。
第一个问题当然简单,魔界要利用焚寂唤醒七剑,颠覆天地,原本就要解放出百里屠苏体内煞气。至于如何维持魂魄不散?魔域之中,各种封印的手法多得很,解封之后再戳一个只封住魂魄却不影响煞气的章上去就结了。
而第二个问题……答案是,燃魂之术。
这一世界之中,生灵虽然同样具有三魂七魄,然而却分出了命魂主司轮回,其余二魂七魄则承载每一世的感情与记忆。
或许是因为此方世界创世未久,未经天地大劫,世界的秩序尚未完善吧。此地并无鬼界,亦无转轮王管辖魂魄轮回转世。生灵死后,命魂自行前往地界深渊轮回,而其余二魂七魄则会消散于天地之间。
魂魄由虚无中生出,又终归于虚无。化为光,化为风,化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转世的命魂不会再有前世的感情和记忆,偶尔,在魂魄所化的光芒照射到他身上,魂魄所化的轻风吹拂过他的面颊时,或许会忆起昔时往日,却也只如幻梦一场。
襄垣创出以魂魄铸剑之术,对魂魄之力的了解,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深。
他猜想,或许推动命魂前往地界深渊轮回的,正是其余二魂七魄消散时所挥发出的力量。
若是将这力量更进一步发挥出来……将其余二魂七魄彻底燃烧殆尽,燃魂之力,便可将经历血涂之阵、永出轮回的命魂强行送进地界深渊!
使用燃魂之术送荒魂重入轮回,前提是必须要有一副完整的三魂七魄。
韩云溪命魂早已被铸魂石吸走,消耗殆尽。要让百里屠苏挣脱未来化为荒魂,消失在天地间的命运,便只能集齐太子长琴魂魄。
想要活下去,欧阳少恭需要百里屠苏身上的半魂,百里屠苏又何尝不需要欧阳少恭的半魂。
而且……若真是两半魂魄合二为一,到底会产生一个什么样的自我意识?是欧阳少恭吞噬百里屠苏,还是百里屠苏吞噬欧阳少恭,又或者,醒过来的会是千年之前的太子长琴?
除了他们……或者说,“他”自己之外,谁都不知道。
“弟子只觉,心之所向,无惧无悔!愿求仁得仁,复无怨怼!”
是这样吗?
紫胤不知道魂魄合一的结果将会如何。但是,倘若百里屠苏心中仍有丝毫的软弱与动摇,若他仍对自己的本心有丝毫的畏惧和逃避。紫胤宁愿让他解封散魂,也绝不会放任自己徒弟的魂魄,被其他意识所吞噬。
白发的仙人手中微微有冰蓝光芒闪动,蓝光画出形体,凝结成一柄没有剑格的纤美长剑,如同一根放大了数十倍,却依然生得秀气的针。
“主人?”感觉到剑气浮动,古钧现出身形,却见紫胤手上横持一柄冰蓝长剑。
剑灵已抛却人类大半情感的面容上出现了明显的波动。这柄剑,三百年来,只有在相助魔族前往神界夺剑时他见主人用过一次——
“主人要与强敌动手?”
巨汉外表的剑灵,浑身肌肉都因为兴奋而纠结起来。
“嗯。明天要试试百里屠苏。”紫胤轻抚望舒,静静说道。
晶莹剔透的细长剑身上,映出他如霜雪般的长发,和冰灰色眼眸。
“若是他真有能够前往蓬莱的实力……”
“然后,或许会与人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