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度王国》Series

12、十一

　　听到惨叫的时候，莎乐美停下了脚步。她看到前方的夜色正贪婪地吸食鲜血，空气因为死亡与杀戮而颤抖。她顿了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又提起裙摆继续朝村口的方向，朝杀戮的中心跑去。
　　她踏着灰色石板铺就的道路一口气跑到村口，终于看到了自己想看到和不想看到的景象。
　　满地横躺着村民们的尸体、断肢，鲜血如同水蛇一般顺着石板缝隙悄无声息地流淌。只有一个天族男子站在那里，他手里依旧提着剑，仰面注视着天空。
　　莎乐美的心狂跳不止，她几乎一眼就确定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就像他们之间有一种天然的联系，无论他的身形笼罩在夜色中，或是被血色沾染，她都能够认出他。
　　似乎是感觉到了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天族男子猛地回过头来，手中长剑的流光瞬间跳跃。莎乐美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红光，似乎是代替主人发出无声的警告。
　　她的心都抽紧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很可能下一秒就被那长剑劈成两半，但她依旧按住狂跳的心口，慢慢走向那天族男子。
　　“你是谁？”她寻求一个确定的答案。
　　天族男子似乎是楞了一下，他大概没有想到这个魔族女人居然有胆子走近，而且还用天族语向自己发问。
　　“我是……”他说，“阿斯凯尔德的王子，阿萨·雷昂哈特。”

　　——这孩子的名字叫阿萨，光之子，众神之子。

　　有一瞬间，莎乐美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似乎停止了，欢喜、哀伤和愧疚混杂，如同海浪一样在心里翻涌。她捂住嘴，似乎是要压抑自己的声音，可是阻止不了眼泪夺眶而出。
　　阿萨满脸疑惑地看着眼前的魔族女人。她为什么要哭，是因为害怕吗？可又为什么不逃走，反而向自己靠近。
　　他本来可以一剑削去这女人的脑袋，就像对其他魔族那样，这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可此时他却没有这么做，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剑慢慢放下，眼里的红光开始褪散。
　　更没有注意到就在身后不远处，一个魔族从尸体堆中悄悄地爬了起来，双手握着剑，剑尖则对准了他。

　　莎乐美看见了。
　　“小心！”她大喊着，一下冲到阿萨身边，张开双臂将他护在自己身后。
　　可是那魔族的剑已经收不回来，瞬间刺进了莎乐美的心脏，冰冷的痛楚割裂开皮肤、血肉，鲜血从她的胸腔中喷涌而出。
　　“莎……”意识到自己刺杀了同胞，那魔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然而他还来不及说完这个名字，阿萨的剑已经来到他的脖颈边，下一秒，锋利的剑刃划出了带血的弧线，一颗头颅沉闷地掉落在地上。

　　莎乐美倒下了，她知道自己就快死了。
　　胸口的血在蓝色的衣裙上绽开鲜红的花朵，吞噬着她的活力与生命。可是她已然感觉不到痛楚，眼睛也已模糊，但仍然竭尽全力去寻找那一身黑衣的身影。她看到阿萨盯着远处看了一会儿，大概是在确认是否还有活着的魔族。然后他转过身来，在自己旁边蹲下。
　　“为什么？”阿萨皱着眉头看着眼前垂死的女人，“为什么要救你的敌人？”
　　莎乐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但她还能够勉强地牵动嘴唇，牵出一个微笑。
　　这个微笑映在阿萨眼里，像波澜一样扩散开去，洗净了他瞳孔中的腥红，露出原本蓝如深海的明净色彩。莎乐美慢慢抬起手，似乎想要抚摸阿萨的脸颊。阿萨这才注意到，她的瞳孔颜色和自己一模一样，有如深海有如天幕。

　　她觉得自己开始做梦了，梦中有一首歌。

　　给我所有的孩子们，
　　你们的生命充满着生机与活力。
　　给我所有的孩子们……

　　最终，她的手陡然垂下。

　　阿萨没有立刻起身。他凝视着女人苍白的面孔，并不感到悲哀，可是心底却浮现一丝异样的感觉，清凉如月色，轻柔如羽毛，蔓延到心肺和脑海，驱散了一直萦绕着他的压迫感和燥狂。
　　为什么要救我？
　　阿萨在心里又问了一遍。
　　这答案已经埋葬在那女人的笑容里，可是他永远也解不开
　　他慢慢抬起头，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闪闪发亮，如同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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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纳斯仍然不明白，王储为什么会下达格杀勿论的命令。
　　他跟随阿萨征战了五年，经历过数十次大小战役，无论是征讨反叛者、克拉尔、魔族或者龙族，阿萨从来都不会戕害无辜，更不会杀死手无寸铁的人。
　　可是这一次，他清楚地听到了阿萨说出的每一个字，寒冷坚硬得就如同冰块。

　　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

　　他这样想着，可毕竟不能违抗阿萨的命令。只好指挥部下们彻底搜查每一间屋子，不过这些屋子都没有了人影，看来魔族们都躲了起来。
　　这时，一个士兵跑来向他报告，说在神殿里发现了躲藏的魔族。
　　尤纳斯随着这个士兵一起来到神殿，浓重的血腥味和惨叫声瞬间冲进他的鼻孔和耳朵，看来这里也经历了一场屠杀。
　　他大步冲进神殿，看见自己的一个部下高举着刀，一个魔族老头紧紧抱住他的腿，正苦苦哀求着，另外一个部下上前将老头一把拉开，重重地摔到角落里。老头的脑袋撞在墙上，鲜血横流，神殿的暗处响起一片哀嚎。
　　全是女人和孩子的声音。
　　“住手！”尤纳斯喊道，两个士兵惊愕地转过身来，朝他们的将军行礼。
　　借着神殿内昏黄灯火的照明，尤纳斯这才发现自己脚边躺着好几具尸体，死者都是女人和老人。刚才发出哀嚎的则是蜷缩在神殿暗处角落里的几个孩子和一个少女。
　　那少女正是夏洛特。
　　尤纳斯指着地上的尸体，他的目光让刚刚还大开杀戒的两个部下无比畏惧。
　　“他们不过是老弱妇孺！”他厉声对自己的部下说。
　　“可是……”一个部下嗫嚅着，“可是，阿萨王子命令……”
　　尤纳斯重重地叹了口气，一把推开畏缩着脑袋的部下们，大步走向那群正瑟瑟发抖的魔族孩子。
　　银发的魔族少女挡在他面前，牙齿紧紧咬着嘴唇，本来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死灰一般，尽管她浑身上下也在颤抖，但依旧瞪大了眼睛，充满仇恨地看着他。
　　尤纳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用并不熟练的魔族语对夏洛特说：“走吧，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夏洛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快走！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快走！”尤纳斯皱着眉头又说了一次。
　　夏洛特站起身来，士兵们刚想上前阻止，就被尤纳斯喝退，只好握着刀剑立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魔族少女带着孩子们踉跄地跑出神殿。
　　“将军，您这是违背阿萨王子的命令！”一个士兵忍不住说。
　　尤纳斯瞥了他一眼，沉下声音：“有什么罪责，都由我来承担！”

　　当尤纳斯和部下们再次与阿萨汇合时，看到他们的王储正坐在村子中央空地旁的一块石头上，已经有其他同僚护卫在他身边。
　　尤纳斯走上前去，解下佩剑举过头顶，双膝着地跪在阿萨面前。“殿下，”他声音低沉，“我违背了您的命令，请您责罚。”
　　阿萨微微抬起下巴。
　　尤纳斯咽了咽口水，“我放走了几个魔族，他们都是孩子，我想窝藏叛徒这种事情与他们无关，所以……”
　　阿萨站起身来。尤纳斯感觉到王储的视线如同山石，沉重地压在自己身上。然后他觉得手里一轻，显然是王储拿起了他的剑，冰冷的剑光映在他的脸上。
　　此时，周围一片死寂，在场所有人都不敢作声。尤纳斯听见一丝风声，他虽然没有抬头，可是他知道这是阿萨举起了剑。
　　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金属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将空气割裂。
　　随后一切再次归于寂静，就好像刚才的声音只是幻觉一般。
　　过了许久，尤纳斯发现自己仍然活着，甚至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他睁开眼，看到眼前的地面上躺着一枚雕刻着雄狮图案的黑色徽章。
　　这是象征阿斯凯尔德王国军队将军的徽章。
　　阿萨的声音在尤纳斯的头顶响起，语速不疾不徐，字字如铁，“我今天只削去你的军衔，但你记住，这样的事情没有下一次。”
　　尤纳斯抬头看着王储，发现他的神情虽然严厉，但和自己往日的印象并无两样，于是觉得心里有一块石头落了地。
　　“感谢殿下的宽恕！”尤纳斯双手触地，额头重重地磕在阿萨脚前的地上。
　　额头渗出了血，可是他内心却感到释然。

　　这时，几个士兵押着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这个人赤裸的上身包裹着渗出血迹的纱布，下半身则湿透了，似乎刚被人从水中捞出来一样。他低着头，红黑的头发胡须纠结在一起，狼狈极了。
　　“殿下，我们抓到了厄米修斯！”士兵们一边说，一边按着俘虏的头和肩膀，迫使他跪在阿萨面前。
　　阿萨上下打量着厄米修斯，用带着一丝嘲笑的语气说：“看来你终究还是逃不过。”
　　厄米修斯猛地抬头，对上阿萨的目光。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睛如同燃起了火焰。
　　“你的父亲杀了我的妻儿，我则将死在你的剑下。”他的声音凄厉高亢，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有力，仿佛想把语言化作武器，“我诅咒你，诅咒你和你的父亲！我愿你们都没有好下场，我愿你们死得比我更加凄惨！”
　　阿萨的长剑再次跃起了蓝色的流光。

　　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地把厄米修斯的首级包裹了起来。
　　阿萨收起长剑。此时，一直飘飘洒洒的雪已经停了，风也不如之前那般呼啸。
　　“殿下，我们是否应当撤离了？”尽管刚刚被夺去将军军衔，但尤纳斯依旧习惯性地护卫在阿萨身边。
　　阿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们去把魔族的尸体都聚集到村子的神殿里。我们没有时间埋葬或是火化，至少收拾一下，让他们有所遮蔽。”
　　尤纳斯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去执行王储的吩咐。

　　阿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尽管杀戮已经结束，但空气中依旧充斥着血腥的味道，久久弥散不去。这让他感到压抑，同时觉得自己好像经历了一场梦境。
　　尽管从杀死这里的第一个魔族开始，他在每一个瞬间都意识清楚，但更像是灵魂飘出了身体，从空中俯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看到自己如同失控的野兽，冲破枷锁，撕裂眼前一切敌人。也听到自己冷酷地发出格杀勿论的命令。
　　可是无法制止，如同这样的燥狂与生俱来，如同自然，如同正理。

　　士兵们埋头收拾着魔族的尸体，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王储已经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阿萨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一边走一边回想和思索着来到魔界后遇到的事情，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村子外面。
　　这里是一片被冰雪覆盖的树林，似乎并不幽深。冰凌垂挂在树枝上，像是晶莹剔透的帘幔。白雪覆盖了地表，只有一些矮灌木从雪地里探出不起眼的一角。
　　忽然，树枝摇动。阿萨立刻把手按在剑上。
　　一个清亮如水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好大胆的天族，竟然擅闯魔界！”
　　阿萨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魔族少女，夜风拂过她淡紫的长发，白皙的脸庞上那双如同玛瑙般的红色眼睛，在夜色中格外明亮。
　　明亮得直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