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鄙》KUNNUK

9、VIII

　　VIII

　　作为一个怀疑论者，关久一直保持的信念就是世事无绝对，百行恶为先，就好像他从不否定世上存在着妖鬼或神明，却也不轻易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物，于是他开始摄影，这种行为带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他相信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不确定的存在，那么至少此时此刻，我能留住这一瞬间属于我自己的真实。

　　不过现在关久头一次在抛开相机的情况下深刻体会到某种不容质疑的现实，而这现实目前正骑在他身上挺着它臃肿短粗的脖子没头没脑地朝他的脸上咬来。庞大而沉重的身躯压的关久几乎要背过气去，但他的双手还是死死地地握住那柄棍刀的两侧，拼命抵住上方那颗狰狞疯狂的头颅，制止它继续前进。那怪物血肉模糊的大脸几乎都能贴到他脸上了，不过关久此时早已顾不上从怪物口中喷出的血沫肉块和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了，满脑子只想着怎样才能脱离这怪物的钳制保住性命。那怪物的动作看起来僵硬机械但并不迟缓，而且它目的非常明确，一门心思地想咬关久的脸。那双青绿浮肿的怪手有着无可比拟的怪力，铁钳一般掐着关久的肩头，甚至连那些短粗的指甲都深深掐进了他的皮肉里。不过僵持几秒的功夫，关久就感觉脑门上的青筋都快从皮下爆裂出来了，心想这样下去迟早完蛋，于是狠抽了一口气再一咬牙，拿出最后的力量用膝盖死命地冲对方小腹一顶，那胖子虽然重量惊人却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力顶的一歪，关久趁势一个打滚就把那怪物反制在身下，一手用刀鞘继续卡住那胖子的脖子一手捏住了那银色的小突起顺势将刀抽了出来，反手持刀一鼓作气地朝那怪物的心脏部分用力捅了下去。

　　漆黑的血液喷了关久一头一脸，身下那只怪物的胸口几乎给他捅了个对穿，只见它全身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咯咯作响了一阵，最后两腿一蹬彻底安静了下来。

　　关久撒开手中的刀，喘着大气从那怪物的身上滚下来，刚才那番动作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还没来的及感受劫后余生的喜悦就感觉迟来的疲倦与恐惧潮水般席卷了他的身体，他想站起来，想回到车上去，但自己的双腿却如同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拖着身子一点一点地挪到车门口，关久控制着自己那只无意识颤抖着的手去摸驾驶座下的相机，摸来摸去却只摸到一包烟，他这才想起今天走的匆忙什么都没带在身上。动作间肩上的疼痛让关久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时候痛觉才在身体里复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被鲜血和秽物濡湿的衬衣和不远处那具诡异丑陋的尸体，然后点燃了手里的烟，深深吸了一口。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疯子？变态？丧尸？？关久看过生化危机也玩过寂静岭，但是要让他相信眼前这只怪物是头丧尸还是有点超越他的接受范围，他犹豫着一会体力恢复之后要不要先上去补一刀把那颗肥硕丑陋的脑袋整个切下来，一方面又觉得这是不是太过了，毕竟真把头砍下来警察问起的时候就不是一句正当防卫能解释的问题了，而且二白还在的时候他也并不太想和警察进行过多的接触⋯⋯等等，二白呢？！

　　他完全把二白忘在脑后了，停车场周围仍旧是一片黑暗，这地方不大，就算那孩子还呆在电梯里他应该也能听到这边传出的打斗声，难道这怪物不止一只？关久想到这不禁心里一沉，刚想起身去寻找二白的同时就听到电梯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然后就是一连串的由□□撞击在金属上造成的沉闷重音，关久连忙扶着车门艰难地站了起来，他几乎可以肯定二白也遇到了麻烦。虽然知道那少年有着惊人的力量，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就算知道他应该不会轻易被这东西吓倒，但在那种怪物面前没有武器还是太凶险了，想到这里关久就想回身去取之前那把插在怪物身上的刀，结果刚一转头他就愣住了。

　　地上的尸体不见了。

　　眼前只有一大滩漆黑恶臭的污血，之前直挺挺躺在地上的怪物尸体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阵恶寒爬上了关久的后背，他当机立断便想爬回驾驶室锁上车门，却为时已晚，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从车门旁直直地击飞了出去，整个人狠狠地撞上了对面金杯的挡风玻璃。关久这一下砸得七荤八素，可还没等他从龟裂的挡风玻璃上滚落在地就感觉身体一轻，有人扯着他的领子将他举了起来，关久头晕眼花，再没力气挣扎，只能仰着脖子艰难的呼吸着，额角上有烫热的液体缓缓的流下来，头疼的要命，但他还是看清了眼前那张残缺不全血肉模糊的狰狞胖脸和那双浑浊中透出狂热杀意的白色眼瞳，以及那排噩梦般近在眼前的森然白牙。

　　到此为止了么，关久几乎已经预见接下来他的喉咙上会开出怎样的血花，会怎样被撕裂，被啃食，被填充进这头怪物永不餍足的胃袋之中。他从不畏惧死亡，他甚至都能为这样的结局笑出声来，毕竟他拍了一辈子战场也没能料到自己能有这么离奇的死法。在死亡面前关久体会到了前所未有平静，闭上双眼，他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记忆深处那个狭窄而漆黑的房间，透过墙上的孔洞窥视着屋外的世界，纷杂的记忆碎片在孔洞中走马灯一般掠过，关久似乎看见孔洞对面出现了那个沉入沼泽的女孩平静悠远空无一物的双瞳，我马上也能看到你眼中的景象了，他这样想着，只是不知道那是彼岸的灯火还是来世的灵光。

　　期待已久的剧痛并未如期到来，关久闭着眼睛几乎都要等的不耐烦了，耳边反而传来了奇异的类似于皮肤和肌肉被拉扯撕裂的声响，他疑惑的睁开双眼，然后再次呆住了，眼前的一切彻底颠覆了他的世界观。

　　那怪物的头颅在他面前诡异的升高了，原本胖的几乎能连上肩膀的短粗脖子被拉的极长，这让它看起来就像一只被倒勾吊起的及其硕大的鹅，接着它脖颈间绷得紧紧的皮肤扭曲开裂，露出了其下青白的筋膜和依然弹动抽搐着的紫红青绿的血管与神经。这些东西在关久的眼前一一断裂，粉红的肌肉纤维暗红的血液黄白的气管和血淋淋的不知名器官就如同花盆里带土的根须一样紧随着那颗肥胖的头颅飞出了那具庞然的身躯，关久感到自己领子一松，随后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身上脸上再次接受了一遍黑血的洗礼。尽管那气味臭得要命，但此刻他却只能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站在那怪物身后的二白，看着他那头微长的亚麻色头发和那双似乎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琥珀色眼眸，看着他那身沾满了血污与肉块的白衬衣和黑色牛仔裤，看着他紧紧攥在手中的那颗狰狞的头颅以及随之带出的一整条染满鲜血的白色脊椎。

　　这恐怖又超乎现实的一幕透过视网膜深深地印进了关久的大脑，以至于他这辈子都再也无法忘记。

　　二白松开抓着怪物肩膀的手，尸体摇晃了两下之后轰然倒下，他略带嫌恶的丢掉手里的那堆东西，在裤子上随意擦了擦手，然后走向地上的关久，沉默了一会，伸手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伴随着他走过来的脚步，关久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都要停跳了，脑袋里空空如也，胃里一阵翻滚，刚才那一幕带给他的冲击力过于巨大，关久定定地看着刚才还如鬼神一般的少年一步一步走到了自己面前，在那只能够活生生把怪物的头连着脊椎拔出来的手即将触及关久的身体的时候，他不禁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

　　少年的动作随着他的反应微不可查地一滞，关久从那双还残留着杀意的瞳孔中看到了满面仓惶的自己，二白很快地垂下眼帘移开目光收回了扶他起来的动作，然后有些不知所措地呆呆站在原地发愣。虽然那孩子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关久却觉得心上如同被重锤砸了一下，使他从方才的惊愕与恐惧里清醒了过来，于是他直起身子一咬牙抓住了那只略带血渍的手，心想我什么死人没见过，不管二白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超乎寻常的力量，我只要记得他曾经救过我的命就好。

　　关久紧紧地握住了二白的手，那只手比想象中坚硬很多，掌中满是老茧，关久也没抬头看他，只是嗓音沙哑的说了一句，“我没力气了，拉我起来吧。”

　　二白没有说话，只是一把就将关久从地上拖了起来。

　　他们刚上了车，远处的消防通道里就亮起了灯光，楼道里隐约传来了大批人马下楼的声音，两人赶紧抓紧时间离开了这地狱般的停车场。关久用衬衣袖子抹了抹满脸的污血，他小心地从停车场后门开出来，看到超市门口几乎被警车包围了，而后门这边也有六七个警察正准备开始铺设警戒线，关久皱起了眉头，这要能绕开警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紧接着他就看到其中一个警察拿起对讲机，不知道讲了几句什么之后他就气急败坏的招呼队员上车，向着超市门口方向开去。

　　这简直是连老天爷都在帮他们，关久长出一口气，等警察彻底散去后就驾驶着车往家的方向开。二白一直悄无声息地偏着头看着窗外，关久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才发现那对方早已安静地睡了过去。爬满血污与疲倦的面容让他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未经世事的少年一样脆弱。这张脸真是太具有欺骗性了，关久不禁再次腹诽，这么惊人的力量是如何藏匿在这具并不强壮的身体中的？难道是靠他那巨大的食量么？回头还是给他吃好点吧，看在他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想到这关久又偏头看了眼二白，少年那亚麻色的头发被风撩到了颈后，发丝反射着微弱的光依稀有些透明，他修长雪白的脖颈露了出来，隐约能够看见一枚青色的圆形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