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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小年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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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倾尽所能变换色彩。那些高楼大厦一瞬一景。车流激荡,人潮暗涌,而城市正被这两种力量牵扯着向喜庆里坠落,沉迷,不可违逆。
很快了。这里离火车西站很近,只要他穿过这胡同就到了。他把手伸进左面的衣袋,触到薄薄的车票时安心地笑了。在胡同里走出不远,路灯霓虹就彻底抛弃这里,月色又被两边建筑截留不少,依稀只能看到七步那么远。虽然他是个大男人此刻也不禁后悔贪图省时间选了这条路,因为他察觉有人跟在他身后。他刻意加些速度,寂寥无人的巷子里回荡出两种分明不同的脚步声。刨除他的重音,还有一个细碎急促的,显然是在努力尾随他。他紧张起来,心想要过年了可别出什么岔子,转念一想现在这情势怎样都躲不掉了,索性猛地回过身去,沉声喝道:“喂那个人,你是干什么的?”
细碎急促的脚步消失了,胡同里很静,两个呼吸相隔不远,都有点急促,都想要各自结成屏障,却无可避免地碰撞,碎在一处。他的心脏激越跳动,胸前衣袋也跟着起伏,他按了一下。那里面,可有重要东西。就在他盘算各种可能时,湮在黑暗里的人说话了。“我去火车西站,你是干啥的?”是个女人。
原来,跟着他的是个女人。都是去火车西站的,难怪她好端端的非钻进这条道里。他轻松地弯起嘴。“哦,我也去火车西站。”心脏咚的一声落到了实处。胸前衣袋里的东西随之安稳下来。这里这么黑,那个女人肯定害怕了,想跟着他有个照应也是常情。于是他主动说:“我俩顺道要不一起走吧。”
两秒钟的无声息后,细碎的足音渐渐近了。他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几乎要化在寡淡的月色里。那个女人一手拎着个大旅行袋,站在他的五步远处,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不知什么东西,寸尺来长的一条。发现他在盯着她时,她的手又收紧了些,很紧张的样子。她的眼睛被夜浸染,浓浓黑黑,氲成两团。于是,这并不长的路上,两个人结起短暂的伴儿。
若说单调,一个人时还真不觉得,两个人并排走倒不自在起来。他有些尴尬,正打算说点什么,那个女人却率先找了个话题。“你是要回家吧?”
他顿时满足地笑起来,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衣袋。充实的质感让他的眼底心中一片轻软。刚刚还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深闭的门被“家”这个字轻而易举打开了。他含着温柔说:“可不是!要回家了。一会儿坐上那火车再两个小时就到家了。”他微偏了些头,那个女人本在看他,这时反而别过头去。他也不以为意,随口问道,“你也是吧?”
女人瞥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答案里倒是渗透着柔柔的笑意。“是啊,女儿在家等着呢。”他这才觉出她其实大他几岁,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中年女子,举止里有流光的磨砂印迹。提起家的刹那,点点滴滴暖橙色记忆在两个人心头汇成滂沱。
她想起她的女儿摊着作业本给她看A+的样子。
他想起他的妻子在市场里挑拣着最新鲜的香菜的样子。
她想起她的女儿用细嫩小手环着她的脖颈叫她妈咪的样子。
他想起他的妻子端来早餐顺便在他脸颊留下轻吻的样子。
她想起下午她洒满如玉阳光的小屋子。
他想起晚上和妻子并肩观看的电视节目。
谁都没说话,这次却并未觉得多么空虚,同处思念之中让他们有了难以言喻的默契,可以确切地感知对方的心事。那些对家人的挚爱,刻骨,又缠绵,在血脉里生生不息地流淌,直到开出一朵又一朵欢快的花。没什么理由,因为爱,所以思念;因为思念;所以无论怎样都想要回到他们身边。
前方的胡同口投进来淡淡的朦胧的光。他的瞳孔倒映出璀璨的色彩:“出去就是火车西站了!”
他加紧走了几步,就在这时,后心传来刺骨的寒意。他难以置信地艰难回过头。和他短暂同路的女人,他终于看清了她的眼,带着歉疚,和决绝。他听不见她说话,只看到她嘴唇开合。
对不起,对不起。
她说的是这个吧?可是……不是说什么都没用了吗?他溺在死亡的漩涡里,拼尽全力抬起手,护住了胸前衣袋。
她失措地撒开手,那个男人毫无生机向胡同口倾倒出去。淡淡的朦胧的光落在他的头上和背上。他后心处插着的折叠刀只露出金属刀柄,泛着森冷的光,笑得不怀好意。有几个路人向这边看过来,却不能断定发生了什么。
虽然知道你是好人,一路上我都在犹豫,可是,只能这样做,只能杀了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反反复复念着,跪在男人身边,笨拙地翻他的衣袋。两张十元,一张五十元,一张火车票。怎么办?她慌忙又去掏自己的兜。怎么办?她只有四十块。还差十元,还差十元!她的目光绝望地四处逡巡,忽然落在男人死死护住的胸前衣袋。没错啊他这么小心这个口袋一定是把最贵重的东西放在这里了!
“啊!”乍响的尖叫。一个路过的年轻女子注意到这里的异状,失口喊出来,“杀人了,杀人了!”
她跪在男人身边,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指尖和心脏一起颤抖,伸向男人的胸前衣袋……
没有钱!
没有钱啊只是一个小小的盒子!
怎么办?她要怎么办呀?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有人打电话报了警。而那个女人,杀了人的女人,没有凶狠没有愧疚,她只是跪坐在男子身边,状如木雕。蓦地,她抬起头,绝望却又满怀希冀地扫视聚拢的人群。
“求求你们,再借我十块钱,只要十块就好!”
她的目光化作有形的刀子,逼得那些人不由自主地后退。
“求你们借我十块钱,十块钱呀!”
她的声音像人用湿手刮着玻璃一样,难听极了,霓虹的光这时才舍得拂过她的脸,反而有说不出的诡谲。
“求你们借我十块钱,我的女儿等着我给她买玩偶啊!”她凄厉地喊出来,忽然用手掩住脸,泣不成声。明明,只要再有十块钱就好了!一百二十块钱的玩偶,怎么办她还差十元!
人们注视她。并不交头接耳,只是沉默地注视她。
那个男人的小盒子被遗弃在又脏又黑的地上。人们看不清楚,上面缀着小小的签——“致我心爱的妻子”。曾经包装它的销售员会知道,那里面是只值八十块的廉价戒指。谁又知道男子揣着它时带着怎样的长情?
可是……这样的可是未免太过残忍。
如果……怎样的如果才会让我们的命运都不一样?
小年夜。距离除夕还有七天。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