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情信》甘之如泪

6、寻常日

　　阴面房间，普通的北方十月早晨。天气转冷又没供暖，睁开眼睛时几乎可以看到屋子里绰约的潮气。被面好像也湿漉漉的。我翻动一下把不知何时调皮跑出去的胳膊收进被子，在棉实的质感里为冰凉的皮肤找回温度，决定五分钟后起床。门外厚底拖鞋重重落在地板上的咚咚声渐近。“都几点了还不起床？想迟到啊？”我呼啦一下子用被子蒙住头，反而比前一秒更清醒。真是的大早上的脚步不能轻点！在远去的咚咚声里我想。

　　磨蹭一会儿后起床穿衣洗漱，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按部就班得让人想吐。瞥一眼钟已经快六点半了，时间有点紧。我便不假思索地喊：“妈快弄点吃的我要来不及了！”

　　“你爸还睡觉呢喊什么喊。来不及不知道早点起来！天天一回来抱着电脑不放你怨谁……”千篇一律的唠叨而荷包蛋在油锅里滋滋乱响烦死了。天啊怎么又是荷包蛋！毫无疑问配菜就是咸萝卜丝。窗外天色阴沉，发亮又亮的不透彻，连我都替它憋屈。

　　不过一会儿妈在餐厅招呼：“过来吃饭赶紧的！”果然是荷包蛋加咸萝卜丝。这种奇怪的搭配因为每天出现已成寻常。我在饭桌旁坐下才发现没筷子，正要再喊，妈已经走过来，“这么大丫头自己连个筷子也不能拿，成天指望人伺候。”她并没把筷子直接放在桌上，而是给手加了个小幅的抛掷动作，筷子落在桌上发出脆响，又一路滚动直至撞到我的碗底。我瞪着这两根筷子，心里发堵，但还是一缩脖子捡起来，把萝卜丝铺在荷包蛋上。妈没回屋再补十分钟觉，而是叉腰站在一边开始新数落，先是拖得长长的越剧唱词般的一声“你呀”，继而引出我熟听成诵的内容：“当初要是听我的话进个国企现在至于起早遭罪不我帮你选的好好的国际金融专业，你就给我当个破幼儿园老师，主意怎么那么正呢！我都后悔花那么多钱供你上大学！”

　　余光里妈惯穿的黑白碎格围裙一抖一抖。她隔三差五就翻弄一遍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刚开始我还和她吵，后来时间久了眼皮都懒得抬。曾经以为永远都不会丢失的锋芒被鸡毛蒜皮逼着收敛，少女梦什么的越发被证实不过是停留在小说中的谎言。我没被帅气总裁的宝马车擦撞过，学生家长里也没有单身多金责任感丰富的好男人。生活比想象的艰辛得多我认清了这一点，所以更加不愿听我妈反复提醒。我说行了妈一大早上的，我爸还睡觉呢！妈撇撇嘴，自动把我定位成理亏，嘟哝着转身到客厅里看《第一时间》。

　　临出门时妈跟到门边看我换鞋，说什么不如送我去三本学校。我手僵了一下，刻意没跟她道别摔门就走。下楼时故意把脚步踩得满楼道响，走出那个单元时却有些闪神。刚工作时我顶我妈说我就是喜欢孩子喜欢这个职业怎么样，现在这句话却被卷在舌尖处不能理直气壮地跳出来。每天和孩子们打交道也和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麻烦打交道，玩具不称心这个孩子闹别扭，还没哄好那个又掉眼泪连带着一片哭声。照看一个孩子很有趣，照看两个孩子累并快乐着，十几个孩子绝对是一种灾难。尤其是我本出于爱好选择这工作却不得不接受每个行为都和钱挂钩的现实。向一处风景拼命奔跑不累，真的，只有到达目的地发现和期待的大相径庭时，心力交瘁才会顺着失望找上门来。就是这种强烈的落差感把我度过的每一天都涮洗过，让所有东西都变得更加平淡乏味。原来在现实里上下颠扑后，会失掉分明地去爱去恨的力气。

　　昨天两个打架的孩子今天又玩在一起，着实让我松了一口气，转念一想娃娃脸说变就变，难保他们不会再掐起来，往黑板上画小白兔时恨不得后脑上长满眼睛，抽空一瞥，孩子们倒都老老实实坐着看我下笔，没有捣蛋企图。终于最后一笔结束，我侧过身子问：“宝贝们，看看这是什么呀？”一时间他们个个抻着长声“兔子”“小兔”“小白兔”地乱喊一气，像一群雏鸟而春天近在咫尺。我不禁微笑起来。也正是这时，周园长轻轻推门走进来。我以为她有事，她却冲我摆了摆手，示意我继续，我猜她可能是担心昨天两个打架的孩子。直到我自然过渡，让孩子们练习画画，周园长才示意我到一边去。我有点忐忑。

　　“来这也三个多月了吧？怎么样还习惯吗？”

　　周园长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本就慈眉善目，现在笑呵呵的，我心头一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只点点头。

　　周园长拍拍我的肩膀，“小年轻就是有干劲儿。我跟你说啊，来当幼儿园老师它毕竟和你帮亲戚带孩子不一样，你看小孩儿小，心里可明白，知道你和他们的三姑大姨不一样，你懂吗？”我没反应过来周园长说这些有什么目的，一时也没接茬。可是周园长并没有再深入说，而是追问我一句，“你当时为什么想来这里当幼儿园老师？”

　　我意欲回答，却忽然失语了，最终只把目光投在那群孩子身上。他们白嫩嫩的小手握着铅笔，或是皱眉头或是微微带笑，恍惚里就像一丛太阳花，开得正热闹。“我……”我无意识地吐露，随即转头坚定地与周园长对视：“我喜欢孩子啊。”是啊我喜欢孩子啊，其实一直是喜欢的。一直喜欢孩子所以甘愿来到这里当幼师。这一点至关重要重要到深入骨髓为什么我会在扑腾了一个月后轻而易举地忘记了？我，明明是抱着一颗喜欢孩子的心来到这里的啊！鼻子一酸，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有了想要痛哭失声的感觉。

　　周园长拍拍我的肩膀：“还记得给孩子转园的那个家长吗？”

　　我的眼神几乎是立刻就黯淡了。怎么会不记得？有生之年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尖咒骂，埋怨，被说成不负责任，被说成假惺惺……起因就是一个男孩儿抢了小女孩儿的玩具，我批评男孩儿几句，结果他回家和妈妈说幼儿园里的老师对他不好或是类似的话，第二天他妈妈就气势汹汹杀到这幼儿园来，指着鼻尖说我不负责任，根本不配做什么幼儿园老师，收了人家的钱就反过来刁难他们家孩子。

　　当时我傻眼了。

　　尤其是看到园长向那个女人赔不是的时候。

　　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错的不是我，还需要不断地去低头去认错去磨灭自己的尊严，我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了，证明自己没错比证明某些人错了还要艰难，我不明白的事有很多或许你可以说我是小题大作，但是有的时候我更多地是在害怕，很害怕，在那些人越来越多地去围观而不是挺身而出时，在践踏别人的信仰成为无关紧要的事时，我看到生活一天一天瞬闪而过，越来越平淡无奇。就好像一个人，原本喜欢着他，时时记挂他，总是把他的面孔放在心里，可是有一天我们陌生了，于是他的面容也渐至模糊了。

　　周园长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回。她按着我的肩膀，柔和却坚定地告诉我，说，“别人的眼光咱们没办法去干涉，所以只能去坚持自己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句话老人们肯定教过你，只要问心无愧，用不着怕人家背后戳脊梁骨。”

　　我点了点头，心里头暖暖的。周园长又拍拍我的肩，静悄悄地离开教室，我转过身去看着那些还在静心画画的孩子们，莫名的感动盘旋而生。我喜欢这些孩子，所以我喜欢这个职业，所以我要去努力做好它。

　　午睡时间下起了大雨。说来也不寻常，这时节很少下这么大雨才对。我在一排小床前转了一趟。星星又踢被子，我顺手给她理了一下，忽然觉得有冷意，抬头一看发现窗户没关严，才想起早晨时想通风结果忘记了。我拍了一下脑门暗骂自己粗心，给孩子弄感冒怎么办，一面赶过去关窗户，却又愣住了。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个男人，穿蓝灰色的工作服，伞也不打就站在雨里。雨点那么密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但是总觉着他在盯着这里。是要找哪个孩子吗？我撑了伞，又拿一把在手中，走出去，小心地掩上门。

　　那个人不知是做什么的，头发没怎么修剪，这会儿被雨打湿，乱乱地趴着，下巴上还有青森森的胡茬，背着手站着，我走过去。“请问你是哪个孩子的家长吗？”

　　那个人盯着我，并不说话，忽然之间，他朝我走过来。还没回神，我就感到冰凉的物体没入腹部。

　　撕裂般的疼痛，在时间停滞两秒之后忽然清晰起来。

　　我难以置信地看那个男人的脸。阴鸷，痛苦，迷茫，交杂在一起，那么骇人。

　　冰冷的物体抽离了。奇怪当望着那把刀的时候我甚至以为上头沾着的不是我的血。雨点重重地砸下来我的所有感官通通钝化，直到，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拔脚往教室走去。一步……两步……三步……

　　瞳孔放大了又收缩。

　　我所喜爱的太阳花。春天里的雏鸟。澄澈的奔流着的山溪。清亮亮翅尖舒展着的天使。如果可以我愿意用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词句去形容他们因为我坚信他们就是光就是希望是我所喜爱的。

　　在疼痛中我一点一点地捕捉自己繁杂的思绪，若论时间那么不过是零点几几秒。一直以来我那么任性，违逆妈妈的意思按照自己喜欢的来，不过是希望可以让每一天都有自己所期待的色彩不过是仅此而已。那么如果，我再任性一次，也可以吧？

　　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总之我纵身扑过去，拖住那个男人的腿。“周园长——报警啊——”我甚至不知道，连呼吸都困难的我，是怎么喊出来的那几个字。

　　可是我想我在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做到很小时候就开始听说一路上不停有人告诉我然后我质疑了又相信反反复复无数次的问心无愧。

　　刀一次又一次落在我身上。

　　我听不见雨声，意识在不断涣散，模糊中很多人的脸相继在脑海中浮现。

　　星星，以后不要踢被子。
　　明明，以后画画不要弄得满手满脸都是彩笔的颜色。
　　……
　　周园长，谢谢你一路教我这么多。
　　还有，爸爸，妈妈，要怎么说才能让你们知道，我很爱很爱，很爱很爱你们。

　　真是的每一天明明那么平常为什么现在想想会流下泪来？力气被抽丝剥茧般扯出体内，我缓缓地闭上眼睛。我想我从未讨厌过我所度过的寻常的日子。我想我可以说我的路没有选错。

　　如果可以，我……

　　尾声：

　　各位观众我现在是在希望之星幼儿园。今天下午，一男子持刀来到这里，在连砍这里的女教师三十七刀之后闯入教室，丧心病狂地把刀挥向无辜的孩子。截至此报道，已有一名女教师，六名儿童死亡，多人受伤，据园长描述，如果当时那名女教师没有在最后关头拖住犯罪嫌疑人的脚步，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那个女人关上电视，瘫坐在沙发上，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每一天都在吵吵闹闹中度过，那么寻常，可是她从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匆匆画上句号。她和自己的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当初你就不如念个三本学校”。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退让一步，好好爱你。如果可以，我……

　　可是，没有如果。

　　我们都是普通人都过着普通的日子而我们，兜兜转转之间已经错得太多，忘记了要去珍惜。

　　再见了，我所深爱着的寻常日。

　　再见。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