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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婴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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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来了,离我不到一丈。你的笑,又温柔又凄凉。这一次是谁让你受伤,那一天雨下得好心慌。
陆安打开门,灯色斜漏,切分光暗。看着半边脸停留在光线里的来人,陆安头脑一空,只觉得山山水水迎上前来,如隔云端。等她回过神时,自己已经闪到一旁请人家进去。没有多盘问的理由,没有迟疑。来的人是沈若北,而她是陆安。
“叶箫说,如果我不转行,她就不能和我结婚。”陆安端来柠檬汁时,沈若北轻轻地说,淡淡微笑,神色坦然。他坐在沙发上,姿势规矩,双膝并在一起整整齐齐的。他是很会自我约束的人,最大的放纵不过是在失意时跑来找陆安,不过是仅此而已。结婚是大事,沈若北却很平静,像是不在乎。只有足够了解他的人,足够细心,才能看到他眼角笑意里两道浅浅的纹,是人情世故刻下的微妙痕迹。陆安的手一抖,透明玻璃杯里,液面晃荡不休。沈若北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盯着茶几上的十字绣微微出神。才绣了小半幅的花好月圆。
陆安放下果汁,把十字绣往边上推了推,那对鸳鸯的轮廓堆叠起来,看不到了。她粗糙地将一缕头发抹到耳后。“你现在当编辑已经很有名气,不是很好吗?”说话时她的头发又掉出来,这次她没有再动手,专注地看着沈若北。
沈若北没有回答。他推开盛着柠檬水的杯子。“安,你家里储备啤酒的吧?”陆安站着没动,对沈若北微笑的脸上一切东西扫描分析,真到了得出结论时,舌头偏偏打了个死结无法挑明。像一场暴风雨,在她的世界摧枯拉朽。他跑过来,不是像以前一样沟通她的意见再下决心,只是讨酒喝。他如此疏离,认定她无力回天 。那种名为借酒消愁的把戏,在欺骗过她后,还要欺骗沈若北了。可是她,真的无力回天。叶箫在沈若北心里占下的席位,她抹不掉了。
陆安交错着步子,机器人一样僵硬地去开冰箱,心里很乱,顺手抱了一打易拉罐回来,往茶几上一砸,也不多说话,率先打开一听,仰头灌下去。沈若北也有样学样。凉滑的液体一路无阻,消失在二人喉咙深处。陆安先喝完,她拎着空罐子依旧站立着,五脏六腑里盘旋的寒意侵袭到眼睛里,再透出来,落在沈若北仍旧一动一动的喉结上。
十秒钟,一个长呼吸的时间。沈若北也放下罐子。这次他稍微放松了些,仰在沙发上,抬手抹掉嘴角流出的酒液,笑意扩大了些。“味道不怎么样啊。”陆安不吭声,又开了一听接着灌酒。沈若北他以前从没这样做,所以他不知道,喝酒时喝的不是酒的味道,是愁的味道。她第一次喝酒的缘由已经模糊,只记得那时眼泪碎裂的声音。那些眼泪很顺理成章,给人自由,让人沉迷。
他们两个一起喝了很多酒,到最后谁都数不清茶几上到底有多少个空罐子。再后来,只听得连续的噼啪乱响。陆安直勾勾盯着落地窗方向,还是沈若北,摇摇晃晃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点,看了一会儿,听不出悲喜地说:“下雨了。”
“那你今晚别走了。”陆安飞快地说。沈若北回头看她,她微仰着脸,眼里含着水晶顶灯,流光溢彩。陆安给沈若北的印象里,体贴可靠占了一半,另一半全在这双眼睛。眼神总是坦诚明亮,平和坚强。
沈若北笑了,如一场莲花开落。“好,沙发归我。”
【二】
——憨憨的你,睡得一脸安详。顽皮中,神情依然倔强。感觉你是我的婴儿一样,那一夜,我哭得不声不响。
陆安没阻止沈若北发扬绅士精神。她知道沈若北是原则极强的男人,如果太谦让会显得矫情。虽然沈若北是第一次喝酒,但他酒品好得很,不打不闹,在浴室里安安静静待了一个多小时,出来时就换上陆安刚跑下楼买的棉质睡衣,依然温柔模样。陆安在他手中塞了一个玻璃杯,“酸梅汤,”她说,又去为他铺被子,继续细细叮嘱,“茶几上还有,你半夜醒要是口渴就自己倒着喝,脚边有一床薄被,冷了就拉上来盖,起来了就开灯,不会影响到我。”
沈若北端正地坐在沙发上看陆安三两下为他抖开被,静静说:“安,谢谢你。”
陆安的手僵了一下,刚刚还在生龙活虎扑腾的被子死掉了,软趴趴地堆在沙发上,但只是一秒,被子就又飞起来,最终平展地卧着,温顺听话。陆安转过身,不知在茶几上摸什么,好半天才说:“谢什么呀,没事。”很快她就退出客厅将灯关了。夜色唰地张开来,黑漆漆一片。陆安心里一突,呼吸凝成一块,卡在胸前,她几乎叫出来。
雨声由噼啪转为淅沥,然而依旧绵密不绝。陆安听不见沈若北的呼吸声,只隐约传来翻身声和被子抖动声。陆安悄悄靠在卧室门边,身体渐渐滑下,终于无声地坐在地上,像吸食过鸦【】片一样,疲惫透进骨头里。每一次沈若北出现在她眼前都是如此,她就像打了一场硬仗,有时会赢,有时输掉。无论怎样她的结果都是粉身碎骨,等沈若北消失一段时间,她才能够慢慢拾起自己的碎片拼贴完全。痛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怎么就这么犯贱怎么就总是留在原地等沈若北再次出现再次让她粉身碎骨?
这个疑问只能用一个东西解释才合理,那就是爱情。就算陆安走了也没用。爱他,思念他,在乎他,那些微妙的感觉一点点结成牢笼将她围困,收紧直到绷着她的皮肉,挣一下就渗出血来,再也、再也逃不掉了。
可是这个解释又最不合理,谁能明白地作答,只有一方的爱情要怎么大欢喜?没有落点,没有依靠,选择走下去,就选择一路伤痛。
忘记坐了多久,陆安轻手轻脚起身,小心翼翼按亮一盏壁灯。米白的灯色从罩里渗出来,照在墙上,浅浅一小片光亮。边缘明暗递减,折到沈若北脸上时,只剩一点微光。沈若北的睡相好得让人嫉妒,棉被妥善地裹在身上,没有劈腿没有呼噜没有口水。他侧着身,一只手臂收在腰间,头枕着另一只屈起的手臂,脸落在松松摊开的掌心,覆着轻纱一样朦胧的微光,淡定无瑕,像新生的婴儿一样。
沈若北怎么才能让你知道!你就像我的婴儿一样,看着你时,我怀着满心欢喜,走走近你时,我怕给你惊扰。天底下让我揪心让我雀跃给我泪水给我希望的人,自我的父母过世后就只有一个啊那就是你,沈若北!
陆安把壁灯关掉。微光消失的刹那,冰凉的液流冲刷过她的脸颊,夜一样不可收拾。
【三】
——保护你到大天亮
感觉你,是我的婴儿一样。
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的,反正陆安醒时晨光还只熹微。她一个激灵,掀开被子,赤着脚就跑出卧室直到客厅。沈若北衣帽整齐站在门边,手中拎一个黑色塑料袋,就要离开的样子,见到陆安他谦和地笑笑。“本想之后发短信告诉你的,没想到你醒了。”
陆安习惯性伸手理了一下头发,发丝簌簌流过指尖如同花落。她微微蹙着眉尖,很认真说道:“沈若北,你不当面跟我告别比把我吵醒更过分。”
沈若北愣了愣。陆安第一次严肃地跟他说话,且用“过分”评价他。但是陆安马上就漾起动人的笑意,“早点回去吧,别想太多,顺其自然就行。”
沈若北点了点头,伸手去拉门锁,忽然回过头来。“安,你说,我可以改行做什么?”
他没有看到陆安的笑意有一秒的断点,因为面对他时,陆安实在太过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很快就能换上正常表情。“改行?我也不知道。”这个时候陆安是口是心非的。她想率直,想正视沈若北说“我觉得你当编辑最好了,正是你的认真负责才让我爱上你。”或者再大胆一点,补上一句,“既然她不能接受全部的你就离开她啊!”可是她不能。她想了想,终于还是实质性点拨沈若北一句:“或许你可以到叶箫家的公司工作。”这才是叶箫真正想要的吧。同是女人,陆安可以懂得她的心思,逼沈若北离职是引子,因为她爱,所以要斩断沈若北的自由留他在身边,这才是她最深的目的。不管沈若北最后同不同意,目前为止叶箫也赢了。因为沈若北真的已经在认真考虑为了她换个工作。陆安不想再深入地猜下去。
沈若北点了点头打开门,忽而想到什么,又回头补上一句:“安,谢谢你,一直陪着我。”他轻轻关上门,走了。陆安恍惚地回身,茫然扫视空落落的客厅。茶几上的啤酒罐统统不见藏进刚沈若北手中的塑料袋子,被子枕头整洁地摞在沙发一端,如果不是沙发上还有微小的凹痕,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其实昨晚没有人来过。
沈若北说错了一点,就是她并非一直陪着他,不过是他每次失意的时候都习惯性打同一支手机,到同一个地方,而她恰好一直都在。
【四】
——你好了,
我却再也好不了了。
很长一阵子都没有沈若北的消息,好在陆安早就习惯了他这样销声匿迹。再看到那个名字是在烫金的大红请柬上,他和叶箫的婚礼原来已经那么临近。正式请柬之外还附了一张短笺,是沈若北的工整字体,嘱咐陆安一定前往。
陆安笑笑,开了一听啤酒。早在这张请柬之前她就知道沈若北和叶箫的婚事,全拜叶箫的耀武扬威所赐。她下意识地抚摸嘴角,那里有一大块淤青。生平第一次挨打,居然是因为一个不爱她的男人。直到出气够了,叶箫才让手底下人停手,她踩着伏在地上的陆安的背,居高临下地说:“喂,只要你不在我和沈若北的婚礼上出现,三十万的支票就归你。”在那一秒钟,陆安才知道,她的爱情原来只值三十万。那么沈若北一直以来又是怎样想的?累了,受伤了,就出现在她眼前,伤好了,就走了,连供她仰望的背影都不留一个。陆安接过支票,撕得粉碎。“我不要你的钱,但我也不会去参加你们的婚礼。”
闭上眼睛,眼泪就掉不出来了。陆安将请柬扔在茶几上,拖起行李出了家门。唯独这一次她没办法听沈若北的话了。他极致的幸福快乐,她看不下去。她想如果飞到远一点的地方比如云南,或许可以释怀得干净利落一点。
陆安特地到了丽江,其实还是因为沈若北。是因为他无意中说过丽江的时光似乎走得很慢,如果与爱人在那里生活,会有能够永远的念头。只是丽江风景看透了,也不过是一个人,入不了别人的眼,也不为谁停驻。
等到陆安转够了平静够了,才买了一份报纸。丽江毕竟是小镇,几天前的旧闻也还摆在报亭里。随手翻开时,陆安不由傻住。偌大的娱乐版面满满挤着一个专题报道:“叶氏传媒公司千金与知名编辑沈若北宣告取消婚约”。陆安翻了一下,原来婚礼当天沈若北反悔声称另有喜欢的人,原来他出了婚礼现场就拦下一辆车不知去找什么人,原来,他出了车祸……
陆安的手有些抖,半天才掏出手机。莫名的不安跟着心脏跳动不休。她又四处翻找,终于找到原来的手机卡。换卡,开机,她越发不能自已。手机里居然积了五十余通新留言,全都来自沈若北
——
“安,回来好吗?”
“安,你快回来,我等你。”
“安,直到发觉你没出现,我才明白,我爱的一直是你。我们结婚好吗?”
时间全部是沈若北的婚礼日。
陆安眼睛里结着的厚厚一层忧郁碎了,化作晶莹,溢出眼角。她飞快抬手抹了一把,询问去机场的路。她要回到她原来的城市。
她早就知道她逃不掉。陆安想对自己笑笑,怎么都觉得牵强。她是飞蛾,而沈若北就是最盛的灯火,他一转身就好了,遥遥地招呼她,只有她奋不顾身,隔着万里也要飞扑而去,再也好不了了。
【五】
——别怕大千世界的纷纷攘攘,
在你需要的时候,我会在你身旁。
那个女人抱着一大束百合走在医院的走廊上,高跟鞋的音很细很妖娆。一个护士不悦地从值班室里探出头,见到女人,立刻换了副表情,赔笑道:“叶小姐,您又来了啊?”女人略点一下头,拐进一间病房。
整洁的单间,消毒水里混杂芳香剂的味道,闻起来很奇异。女人轻车熟路地将床头柜上的百合换成新的,拉过椅子坐在床边。床上躺着的男子闭着眼,眼窝塌陷,下巴上青森森地生着胡茬。女人伸出手,指尖轻颤,终于触到男子的脸庞,眼神里忧伤与欢喜杂糅,复杂得可怕。
“沈若北,”她开始说话,低哑的声音蛇一样盘旋在病房里,“没想到,你还是得留在我身边。膝部以下截肢,呵!你离不开我,你逃不掉了!”她的指腹温柔地摩挲沈若北的脸,眼睛里的感情几乎要喷涌而出。这个男子多么让他着迷!直到最后,她都没办法剔除他温和中的疏离。她比不过陆安,她没办法成为沈若北低落时第一个想到的人,也不知道沈若北对陆安到底是依赖还是爱情。但是,她的确是输掉了。从沈若北当众说出解除婚约是已经爱上别人开始,从他离开婚礼会场就拦车去找陆安开始,她就知道她输了。
喂沈若北,当你醒来时发现车祸把你害成这个样子,你会后悔吗?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一个人的爱情会很累,可是,喜欢着你的心情,怎么都收不住了。
女人站起身向外走去,到门边时忽然又回头对病床说:“喂沈若北,陆安的飞机失事,就算你醒来,也不要再想她。”
她下定决心一样关上门,肩上忽地落了一只手,她错愕地抬起头,不期然见到一名男子,不禁皱起眉头:“你是谁?”消毒水的气味死乞白赖围过来,男人微微垂着眼睛看她,“叶箫你别闹了你看着我,我是沈若北啊!你清醒一点好吗!”
他是沈若北!
沈若北在车祸中只是轻伤,陆安也没有遭遇飞机失事,可是叶箫接受不了被抛弃的现实,她精神崩溃了。她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车祸伤者包下VIP病房,为自己精心造出幻影,而沈若北不能丢下这样的她不管。
陆安靠在走廊转角的墙上,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她听见叶箫从呵斥转为哭泣着哀求沈若北不要抛弃她,听见沈若北轻缓的劝慰声。沈若北是很有责任心的男人,所以不会让叶箫第二次精神崩溃。
如果不能都像婴儿一样无瑕,为什么不能像婴儿一样脆弱自私?那样就不会牺牲自己,去肩负不相干的责任,也不在乎别人要花多少工夫照顾自己,只要自己快乐满足。可是,我们都已经不是婴儿。
陆安冷笑一声离开,手心里紧紧攥着昨天收到的字条:
“沈若北只能留在我身边。
叶箫”
FIN
计5192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