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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老威廉姆斯先生 ...

  •   该死。

      我感到一束光落在眼皮上,难受极了。于是我撑一下眼皮——只一下——弄清了罪魁祸首。谁准她拉开窗帘了该死!又是乔伊那只母猫我就知道。每天早上都闯进来,从不敲门,固执得像块石头。我曾多次抗议要她放弃这蠢主意,曾经,也就是我尚未失语的时候。不过您瞧,抗议无效。

      可怜的老威廉姆斯先生,你终究还是没能靠大吼大叫弄到一点合理利益,现在你连轻声细语的权利都没有了。我对自己说。

      “早上好,”乔伊转过身来这样说道,这次我不得不睁开眼睛,偏见之余,我不得不说她是个活泼漂亮的姑娘,至少总是微笑着,就连催人起床的时候也微笑,“威廉姆斯先生,我确定您床边的闹钟响过了。”

      是啊响过了,我非常庆幸自己还保留有按掉闹钟的行动能力。在我看来闹钟是比公鸡更需要见鬼去的东西。[注①]我用写满“我很不好”的眼神看着她。可是,我相当清楚,那些人不会看见他们不想看见的东西,你也不能指望一个上了年纪的糟老头有什么存在感。尤其这个糟老头脾气暴躁。

      在他们眼睛里我就是一个脾气暴躁的糟老头。上帝知道,我暴躁十有八九是他们忽视我的缘故。

      “好啦,别在早晨时候皱着眉头,今天的阳光好极了,我会先为您量体温,然后早饭,然后我会争取带您出去转转的。”瞧瞧,这姑娘总是这样,三个主意里总有两个愚蠢透顶。如果早饭能够不是土豆泥,乔伊根本没必要担心我的风度[注②]。

      “顺带一提,今天早上有适合您的土豆泥。”

      看吧我就知道!真想知道哪个魔鬼告诉她土豆泥适合我。她恶劣得和魔鬼有一拼,但是,如果她能兑现带我出去走走的诺言,我会选择少讨厌她一点。

      哦,可怜的老威廉姆斯先生,你失去声音的同时也失掉了对一些事情发脾气的能力,嫉恶如仇似乎只能用来在梦里想想了,我对自己说。

      当年可真是风光啊,一个人和陪审团对抗,一个人神情激愤言辞慷慨,一个人面对世界上最雄壮的天秤,发誓有一天要力挽狂澜让它平衡,永远平衡下去。

      现在我无法再靠近天秤,所看到的只是一个被迫在心里喋喋不休的可怜的老头子,自从威廉姆斯太太去参观天堂后再没人喜欢他,包括他的孩子们。那些小鬼!在最傲慢时面对他们我也低着头,他们现在倒好,总是穿笔挺的西装来到这里,脸上堆满让我看了就想破口大骂的忧伤,告诉我不必担心我的身体状况,因为除了声音之外我一切都好,大概十分钟的样子,中途还要插几十次抬腕看表的动作,他们就告诉我因为很忙所以他们得走了。

      他们从不知道,如果不能得知小女儿帕蒂为什么瘦了,我宁可盯着他们皮鞋尖上的人影儿也不想听他们说哪怕一个字,至少告诉我那姑娘早晨吃的是土豆泥还是面包片。

      乔伊永远是负责把土豆泥强塞进我口中的人,好像我的眉头根本没在皱着。“来吧威廉姆斯先生,这对您有好处。”“至少张张嘴,土豆泥比起西红柿简直是人间美味。”

      她说土豆泥比西红柿美味!我想她妈妈从没给她做过西红柿牛肉汤喝。让我想想,大概是二十世纪最艰难的时候,我的妈妈用一袋豆子换了牛肉,当晚我们就喝到了热气腾腾的西红柿牛肉汤,那可真香,老吝啬鬼史蒂芬找借口敲了几次门,最后我爸妈请他坐在桌子边,他非常感谢我们,后来还给我们一只南瓜,无论是对他还是对那个年代来说都再难得不过。我似乎有些跑题,上了年纪总是变得罗嗦又脆弱。

      我是想说,那是我有生之年喝的最美的汤,再美味不过。现在呢?人们酷爱高压锅,好味道都被压成像纸这么薄。

      与以往不同,早饭之后乔伊就指挥两名护工帮我坐到轮椅上。这就出去吗?这种福利还从未有过。我猜我此时的眼神就像婴儿一样写满好奇,不然乔伊不会那么快就解答我的疑问。“您忘了,威廉姆斯先生,今天是要迎接大人物的,每个人都要。”

      哦……该死的记性终于想起还有个糟老头需要它,跑了回来。是的星期五,迎接大人物,是的。也许是州长。他们总爱跑到这样的地方来给选民们看他们的仁慈,如果他们真的还有一些。我和他们打过一些交道,没有一个不是老狐狸,穿板正的西装,上衣口袋有一条白手帕,每当谈到关键问题时他们就开始用手帕掩着口咳嗽个不停,直到在心里盘算清楚利弊才会继续说下去。除非你不理他们,一接茬就准落入圈套啦!不过,认识我算你走运,我很擅长帮掉进陷阱里的驴子们解围。哦不……我一时间忘记这只是过去的事了。你瞧,我当年怎么无情地对付那些对手,时间现在就怎么无情地对付我,一报还一报,这是真理。

      这个时候乔伊已经推着我穿过通往大厅的走廊了。我能够看到大厅里明晃晃的阳光,还有黑压压的人头。这本就够糟了,更糟的是位置。我被安排在罗格尔的旁边,还是罗克尔,谁知道那家伙叫什么,他说话含糊不清,可他喜欢对每个人都进行自我介绍,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认得他。蠢货。我不想用除此以外的任何一个词儿来形容他。于是我努力思索要如何用无声的方式表达我的抗议。我掀掉了我膝上铺的毯子。

      乔伊看我一眼,蹲下去把毯子捡起来重新铺好,我又一次掀掉。乔伊再蹲下,可是她没有捡毯子。她抬起头来注视我的眼睛,“听着威廉姆斯先生,我知道您心情很差,但是至少坚持一个小时,或者再稍微久一点,我知道你可以做到。”

      我瞪着她。我做不到。我讨厌和蠢货离得太近,这会降低我的智商。

      “你行的,我不喜欢在这种场合之下鹤立鸡群,我知道你也不会喜欢这样,所以或许我们可以各退一步,或许下午我们可以出去,散散步,晒晒太阳。”

      我伸出手去,乔伊把毯子递给我,就在这时,大门处传来一阵动静,那个大人物出现了。

      “是他!是亲爱的小乔奇!”我听见我隔壁的那位罗格尔嚷嚷起来,立刻有个女士感兴趣地询问他是不是和大人物有交情。于是罗格尔又这么回答:“交情!那是当然的啦罗莎女士,我还在威斯康辛州的财政部时他就在下属部门,我是看着他升迁的,岁月不饶人,他混得不错,我却老掉了。”

      对了,他曾经是威斯康辛州财政部的人,我真想好好请教他他们是怎么把那个州的财政弄得一团糟的。哦天啊!他站起来了!他向着大人物走过去了!谁能够阻止他?我绝望地想。

      可是,已经晚了。

      罗格尔把自己的面颊贴上了人家的屁股。[注③]

      “亲爱的乔奇,真是好久不见啦。”他热情洋溢地说。我听到一些老太太发出惊讶的“喔”声,她们一定在赞叹罗格尔居然可以认识如此人物,结果都没看见那位大人物轻微皱起眉头。

      大人物不着痕迹地把罗克尔[注④]推开一些。“抱歉,但是我是乔治·金斯莱。”

      “哦乔治,没错的乔奇,我们曾在威斯康辛州的财政部共事过,那个时候……”但是乔治·金斯莱很快就礼貌地阻止了他的想当年,“是的先生,我想起来了,”乔治说,“能在这里遇见您我非常开心,或许你可以先坐过去,稍后我们好好聊聊。”

      罗格尔于是转过身向自己的座位走过来,我近乎正对着他,我注意到他的耳朵是红色的。那群老太太们感兴趣地交头接耳,显然认为罗格尔认识这么个大人物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我有些透不过气来,试图抚自己的胸口,却还是不舒服,乔伊并没注意到我,她在和另一只母猫聊天。女人遇到女人简直是一场灾难。说不尽的衣服……首饰……以及一切她们能想到的东西,多半只是希望能讨论出个好主意来让男人多看她们一眼。如果年轻个二三十岁,我倒是要告诉她们先给嘴巴上好嚼子。[注⑤]过了一会儿她们就决定去取点饮料过来。

      这会儿乔治已经开始致辞了。

      年轻女人们在说话,老太太中不时传出“什么”“什么”的询问声,因为乔治的口音有点怪异。罗克尔就自告奋勇帮忙翻译,因为他“和乔奇共事过,熟悉他可爱的发言”,结果一切就都乱套了。罗格尔仗着他的大嗓门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包括乔治的致辞,可怜的大人物乍一听见这个突兀的声音着实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本想依靠良好的涵养挺过去,但罗格尔甚至搞不清楚当前,直说乔治要给每人一份礼物[注⑥],害得老太太们感兴趣地议论起将得到的东西,于是乔治拧起脖子上的一根青筋,挥舞拳头:“喂,先生,请保持安静!Merdre ǎ toy![注⑦]”

      罗格尔慌慌张张站起身来以至撞了一下凳子,他用做报告似的口气大声说,“安静,是的,我会的,看到您会说拉丁文我真欣慰,这年头会讲拉丁文的年轻人可不多了……”

      是古法语,你这狗娘养的。

      罗格尔依然喋喋不休着,在一群老太太激赏的注目里。呸!他从来学不会察言观色,每次都把自己弄得像个猴子,在体面的场合里上蹿下跳。乔治也许是个高明的政客,但他的智囊团显然没教过他怎么对付一个上了岁数的话痨,尽管他努力端出修养来,希望能顺着罗格尔的思路接上几句话,并趁机把话题引回自己希望的那个方向,可他还是敌不过罗格尔混乱荒诞的逻辑。

      “别再提那些该死的福利啦,我好歹在财政部待过,比谁都清楚,要想活命就不能指望那玩意儿,得自己杀出血路,在这一点上我们竟然不如那些芬兰人,想当年我真为此感到诧异。说说矿山吧。要是每家都能有那么一小块矿床,我敢打赌咱们会比现在好上一百倍还不止。是不是啊老威廉姆斯?”

      我很诧异他忽然问到我,但是,我是个律师,蠢货。

      “别害羞,随便说点什么,就像我刚才那样。”

      拜托我不想看上去像你一样蠢。

      “哦对不起,我忘记了。”罗格尔说着匆匆转向乔治,“亲爱的乔奇,这位可怜的先生已经失去了他的声音,不能说话了,我刚刚忘记了这一点,真是过意不去。”老太太们笑了。

      我感到热气涌上了我的脸,我猜我的脸皮涨成了紫红色。

      “你们瞧啊,他脸红了!”罗莎夫人指着我嚷嚷道,她脖子细长,皮一层一层堆下来,像掉了毛儿的火鸡,声音也是尖细的,恨不得戳进别人的骨头缝里。其余的人都笑了起来,包括乔治。我听见有老太太小声嘀咕着说我的脾气不好。

      是,是啊,脾气不好,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们都变成哑巴,手还要抖得写不出可以辨识的字来。想看看书却被提供一台破电视,遇到不爱吃的土豆泥也不能要求更换。我也想大吼大叫或是柔声细语至少要让你们知道我想离蠢货远一点,天不遂人愿不是我的错。

      可是,除了一波又一波的笑声这个大厅里好像什么都不剩下,来这里的每个人好像就为了大笑一场似的,真他妈的够了!

      我掀掉了膝盖上铺着的摊子。好吧这样真的很傻,但是我总得想个法子告诉那帮家伙我生气了。

      周围的人沉默足足有三秒钟,可是接下来他们笑得甚至更加开心。

      在大片的笑声里我忽然很难过,说不出的那种难过。觉得别人眼中有梁木,别人觉得我眼中有刺[注⑧]。别人是我的笑料,我是别人的笑料。

      上帝那么公平。

      可是,我亲爱的老威廉姆斯先生,你却因为深深地在乎着颜面,被他们伤透心了。

      我的嘴唇不可抑制地抖动着。我希望我能够说一点什么,但是终究没有奇迹发生。笑的人在笑着,世界依然是它原本的样子。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听见乔伊削尖了的声音从拱门那边传来,“你们歇歇吧!求求你们别再说啦!”她挤过来,为我捡起毯子,推着我的代步车往大厅外移动。说实话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喜欢她。

      管他的,我想,去他妈的乔治乔奇罗格尔罗克尔好了。谁是主角谁是小丑就让他们自行判断好了。老威廉姆斯累极了,只要不在一个人多笑声多的地方,怎么都好。

      乔伊和我在一条小路上散步,如果我这个样子也算的话。她早上没说谎,阳光的确好极了,又是深秋时节,那些光好像和树叶们一样都是暖橘色。深色的毯子在忠实地帮我积蓄温度,我用手抚摸毯子上的印花,想起了和威廉姆斯太太度过的下午茶时光,不是每一天都如同夏天一样温暖,可都一样地让人记忆犹新。威廉姆斯太太这辈子都不是个聪明的女人,在我被那些复杂的案子所困扰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端上咖啡和小甜饼,但她做对了一件事,就是比我先去见上帝。她是幸福的。她不必在回忆里活着,也不必伤感回忆里自己那么年轻现在却长满皱纹颤颤巍巍,每天要用十六个小时来讨人嫌,剩下的八个小时准是睡着了。

      “威廉姆斯先生?”乔伊轻声喊我。

      虽然这会儿不太想理她,但我动了动喉头表示听到了。我发现那姑娘看上去比我还难过。

      “威廉姆斯先生,您害怕死去吗?”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问我这个,她这个年纪本来该思考衣服首饰或是其他可以吸引男人目光的东西,她自顾自接着说下去,“我猜您是怕的,您的脾气有时会暴躁,也许就是因为想要发泄恐慌吧?尽管您阅历丰富,尽管您曾经很了不起,但是死亡,我们明明知道它无法逃避,却不得不面对它,它会让人忧虑、暴躁,也许就像您现在这样。”她低低叹了口气。

      你错了,姑娘。我在心里慢慢地说,也许是对她,更也许是对着我自己。死亡是这个世界上匆匆过客的归宿,是一切劳苦的终结[注⑨]。因此我并不害怕死去。可是我是暴躁的,尽管不那么想承认这一点。

      我在老去,成了个抽巴巴的苹果,失去原有的风采,年轻人渐渐赶上来,他们大声说笑着,竭尽所能嘲讽老人们留下的这个世界,总是以为他们能够做得更聪明一点。这很有可能,我们这些老头儿也乐见其成,可是,我们的痕迹在被一点一点从这个世界上抹杀。我们在被忘记。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后不会有人记得有一位以犀利措辞闻名的威廉姆斯律师,也不会有人记得一位把财政弄得糟糕透了的罗格尔部长。辛辛苦苦打拼了大半辈子之后,我们却来不及好好看看成果,就已经一点一点被抹杀了。

      留给我们的只有孤独,这才是最可怕的东西。

      听不懂这个时代的新笑料,这个时代也听不懂我们的牢骚,我们自己哭泣,或是欢笑,哭过笑过之后都只剩下不变的孤独。甚至于我们的孩子,也一个又一个地飞走了,连回头跟我们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世界越来越忙,我们老了,已经赶不上它的脚步。

      我看着乔伊,竭力让目光柔和一点,就像在看当年对择校困惑的小帕蒂。尽管乔伊比那个时候的帕蒂大很多,但她们在某些方面都一样,对世界充满期待然而心怀不安。我想跟她说说话,像当年对帕蒂那样。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柔和地看着她,希望她能够明白,只知道恐惧未来是远远不够的。

      我们还要握紧手中的现在。

      乔伊盯着我。其实她的眼睛很漂亮,是温柔的浅褐色。我喜欢看年轻人们的眼睛,因为大多都能让我看到可以被称之为希望的东西。那是剔除了所有莫名担忧的,无所畏惧的未来。

      乔伊笑了。“威廉姆斯先生是个好人,真的。”好人吗?我不是,我只是……“或许你该再开心点,你知道,一切并不都是很糟糕的,”她试图结结巴巴地向我解释有关土豆泥和医院里的一些制度,最后补充说,“呃,至少我们可以友好相处。”

      我眯起眼睛。阳光真好。

      威廉姆斯先生老了。老威廉姆斯先生先生变得暴躁。暴躁的威廉姆斯先生终于懂得趁着阳光很好的时候舒服地晒太阳了。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老威廉姆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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