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翼》罗依

8、第 8 章

　　麟趾殿内，灯火闪耀。
　　这是银翼帝国的君主与臣下议定军国大事之处。此时，帝座之上，空空如也。丹墀之下，却有二人相对而立。
　　身披赭红色披风的高大身影站在殿下的金鼎旁，他的长发闪烁着比金鼎更为流丽的光，眉目却隐藏在帏帐的阴影里，看不分明。他的对面，莫邪关的参将虞预垂首抱拳而立，正在等待他的示下。
　　“你回去告诉樊辟邪，死守关隘，坚壁清野，拒不出战，朕随后派人带十万人马前去增援，若捱过了这一阵，莫邪关全体将士，重重封赏。倘若不听捺不住性子任意妄为——诛其九族。”他语声不高，却如宝刀劈物一样，极为斩截。
　　“是，末将定将陛下旨意原原本本转告樊将军。”虞预恭谨答道，心里蓦地打了一个突，在这看似云淡风青的帝王面前，他总是感到有股无形的重压，象是要将他黯陈的铁甲下的什么东西榨出一般，奇怪的是，这种压力似乎并不是来自君天那神鬼莫测的术法。
　　“好，你去吧。”君天挥了挥手。
　　虞预跪地叩首，起身退后三步之后，才转头离去。
　　望着参将离去的背影，君天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是开心的，畅快的笑，多少年了，他都不曾象今天这样笑过……
　　他在虚空中部下的那张网，已经张开了口。
　　参将预虞带来消息说，烈炎帝国三年来遭逢百年不遇的大旱，今年更甚往年，江河断流，土地龟裂，禾苗枯焦，延边诸郡寸草不生，百姓生计无着，至有卖儿鬻女，甚至易子而食者。朝廷虽然多有开仓赈粮之举，奈何受灾面积过大，灾民过多，府库空虚，再也无力接续下去。被饥饿驱遣着的人群如同浪潮一样涌向一切可能的出口，由于国土两面为高山所阻，一面背靠大海，只有与银翼接壤处才有生路。是以烈炎的饿殍都聚集在莫邪关外，请求出关就食。
　　出了关，就是银翼的领土了。
　　银翼虽然号称冰雪之国，但国土的南面，也有将近一半的土地为绿色所覆盖。这里，是银翼帝国的粮仓，养活了全国大半人口。
　　若是睦邻友好之国，灾荒年月互相救渡，本也不算什么。只是，银翼与烈炎两国自从五年前那一战后，便势同水火，各自摩拳砺掌，虎视眈眈，随时防备着，只要觑得机会，便给对方以迎头痛击，——在这些灾民中，难保没有烈炎的侦谍和军队派出的前锋。即便没有，被饥荒逼至疯狂边缘的灾民有多危险，也是可以想见的——那简直就是一群恶狼。现在，烈炎境内到处都有小股灾民结成的流寇，若打开关防，无异于开门揖盗。这个险，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冒的。
　　为今之计，只有严防死守，将饥民挡在关外。
　　近几个月以来，每一天，都有大量的饥民拥至关前，衣衫褴褛，哀声动天。每一天，都有不少人在饥饿的煎迫之下倒地而亡，留下一地狼藉的、枯瘦的尸体。后面，汹涌而至的饥民又填补了他们留下的空缺。
　　此情此景，对于莫邪关的守将来说，不啻于一种煎熬。
　　莫邪关作为边地重镇，建有自己的仓城，而且储粮颇丰。但是，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饥民倒下，却不能施以援手。
　　——如果开仓放粮，会有更多的灾民闻声而至。
　　仓城的粮食再多，也有磬尽的一天，到那个时候若拿不出粮食，蜂拥而来的灾民有可能将关口冲决。这样的后果，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
　　况且，莫邪关扼守南部要冲，仓城里的每粒粮食都要用在守关吏卒身上，如非军国之用，擅自开仓放粮，乃是死罪。即便这粮食是为了救济银翼的百姓，也得得到圣上的恩准才行，何况是救助敌国之人了。——这些人，今日是关下乞食的饥民，明朝，就可能是战场上兵戎相见的敌人。
　　所以，他们只能袖手。何况，同样的情景，看了这许多天，就是心软的人也变得麻木了。莫邪关的将士都是在沙场上浴过血的，死人，他们见得多了，战场上的撕杀，可比这更为惨烈。
　　这些日子，守在雉堞之后的士卒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些貌似一盘散沙的流民渐渐变得整齐有序起来，在他们内部，已经有了组织和分工。最近，更有不少兵铠和敝旧的旗帜从四方运来，分发给流民中的青壮年。此后，他们就在莫邪关下，旁若无人地操练。
　　他们摆出的阵形分合得法，进退有度，甚有方略，已非复往日的乌合之众——在指挥部署的人中间，定有熟读兵书战策，甚或在沙场上带兵冲锋，斩将擎旗者。
　　莫邪关的主帅樊辟邪每日带人到城上巡察，不肖说，也早已将城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城下的流民是冲着莫邪关来的，他们每日操练为的是什么，不言自明。
　　趁流民集团羽翼未丰之际杀出城去，将可能爆发的祸端消弭于无形，自是抢占先机的做法。只是，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向烈炎宣战。莫邪关地势虽然重要，但主帅樊辟邪却没有被赋予这样大的权力。如不能主动出击，便只得等待对方来攻了，这在兵法上，却是大忌。
　　近来，城下的饥民已经蠢蠢欲动，就待一声令下，杀出关去。出了关，就是啃草根、食树皮，也比滞留在烈炎，活活饿死要强。临时武装起来的流民与身经百战的正规军队交锋，谁的胜算更大，当然无庸多说。但是，绝望中奋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否则，便只有坐以待毙了。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银翼和烈炎之间必有一战，只是这战争由谁先挑起，尚属未知。
　　樊辟邪每日从城上下来之后，都是忧心如焚，最后终于决定，派自己的得力干将虞预前往帝都，请求银翼之主来裁夺。
　　君天的答复是，绝不出战！
　　君心难测，虞预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虞预走后，君天目光收回，继而长袖一挥，麟趾殿平滑至极的墙壁上，一幅巨大的卷轴从上至下慢慢展开，银翼的四海舆图呈现在眼前。
　　舆图的上方，银碧交辉之处，便是银翼的国土。越往下，碧色越浅淡，而红色则逐渐深浓起来，咋一看去，就象冲天的火焰在熊熊燃烧，那便是烈炎的领土了。烈炎不但气候炎热，而且领土的大部为红壤所覆盖，从舆图上看去，就像置身于炼狱一般。
　　君天摩挲着舆图，在他的脑海中，仿佛看到那方寸之地上，正腾起阵阵狼烟。银翼帝国的军队正在和烈炎的护国军鏖战。
　　“那么，就让我们再分出个胜负吧。胜者为王，输的人，——下地狱。”
　　他咬紧牙关，从齿缝里生生逼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