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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六

      玄冥宫,翠微居。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曲在七宝白玉床上,眉头紧蹙,身子不停地翻转,似乎在忍受莫可名状的痛苦和煎熬。——他在睡梦中和满身的伤痛作战,却并不大声地呻吟,只是在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含混的声音,有类于野兽受伤之后的低吼。
      玉玲珑轻俏的身影伫立在床前,不错眉睫地看着那孩子。世情和人心,犹如饕餮的怪兽,不动声色地隐伏在深重的阴翳里,只待一有时机,便跳出来,择人而噬。她不敢想象,在过去的十年里,这个瘦小单弱的身躯究竟承受了怎样的伤害与苦痛!当她和博骨律把他带回宫内,交给身边的宫人之后,那几个宫女一看就变了脸色。可以想见,孩子那张青紫肿胀的脸给这些久居深宫,不窥市井的宫人所带来的强烈震撼。除掉他身上裹着的敝裘之后,那些平时训练有素的宫女终于忍不住惊呼出来。——孩子那瘦弱的身躯上,重叠着青紫的淤痕和狰狞的伤口,在苍白的皮肤的映衬下,更显得触目惊心。那些伤痕中,有指甲和利器的划伤,拳脚与棍棒打击下形成的淤血,参差的半月形的齿痕,也有这极北之地凛冽的空气造成的冻伤。很多伤口,由于一直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和生存环境太过恶劣之故,已经溃烂化脓,发出一股不可名状的气味。——这身肌肤之上,聚焦着一个尘世的修罗场。
      玉玲珑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一个十岁的孩子,从出生之后便失去了亲人的荫蔽,这些年来,在世人的矢石之下,在他们斩妖除魔的狂想中,在寒冷、饥饿、与疼痛的交攻之下,居然活了下来,这是怎样的奇迹!在这个小小的身躯之下,又潜藏着怎样的悍勇。
      宫女们一边拿浸水的薄绢为他清除身上的尘垢,一边用蘸了药的绵签为他清理伤口。饶是她们的动作如此的轻柔小心,还是触动了他身上的新、旧伤痕。孩子紧攥的双手箕张开来,头部不停地晃动,象是在推拒闯入他梦境中的魔物。
      “走……走开……”他低低地怒吼着,胸腔里发出痛苦的,压抑的呻吟。
      玉玲珑走过去,靠近他的耳朵,嘴里发出轻柔的,安抚的声音,终于,男孩渐渐安静下来。为防止他再次堕入梦魇,她轻轻地抬起他的双手,想把他横在胸前的手放在他的身侧。然而,就在她握住孩子那双纤瘦的手的时候,却微微一怔。
      ——右手本应是食指的地方,无端地短了一截。
      她低头细看,不由悚然动容,原来,那孩子的食指已经齐齐折断。
      从断指的截面来看,应是陈年的旧伤。
      孩子的双手一直紧紧地攥着,谁也没有发现这残指。
      玉玲珑又去查看他的左手和双脚,左手有四指还保持完好,但是,小指的第一指骨,只是连着一层皮肉,自此以上,竟然也断了。折断的部分,现出苍黑色,显然已经坏死。余下的部分,也已开始溃坏。
      ——加诸于这孩子身上的罪孽,又多了一重。
      他的双足,虽然也是伤痕累累,但是,至少还保持着完整。
      那么,究竟是谁,对这个孩子下如此毒手呢?
      ——小指似乎是新近才折断的,许是在同那些孩子打斗中受的伤。
      至于食指,这个孩子三个月之前来到修罗镇,然而,从他左手食指愈合的程度来看,这伤口的出现至少也有一年之久。也就是说,他在回修罗镇之前,就曾经受到残忍的虐待。
      当年,究竟是谁把尚在襁褓中的他带走的?这些年,他又是如何活过来的呢?
      玉玲珑正暗自思忖,忽见侍女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躬身肃立。
      一角白袍进入她的视野。
      无须抬头,就已经猜出,来者是何人。
      玉玲珑站起身,果然,君天那俊逸的面容映入眼帘。在他身后,露出博骨律的半张脸。看见玉玲珑后,博骨律的眼睛马上飘到别处去了。
      这家伙对主上到真是忠心耿耿,见自己的劝阻无法奏效,回来之后,马上跑过去报告。
      玉玲珑正在考虑,是自己先张口说明缘由,还是等君天垂询。君天已经越过她,走到床边。
      男孩还在昏睡,面容和手足偶或有微微的痉挛,不过,较此前已经安静了许多。
      君天站在那里,脸上的神情端的难测。凝望了片刻,他突然闪电般地伸出手去,疾点男孩的周身大穴。玉玲珑大惊。
      难道……,这孩子……真的是……
      君天是银翼帝国皇族中术法最高的人,他的判断不会有错。可是,孩子那双澄澈却又隐含着无限悲愤的眼睛,让玉玲珑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和邪魔联系在一起。
      玉玲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好在,君天并没有什么进一步令她惊骇的动作。
      他沉思了一会儿,一抬手,掌心出现了一颗淡紫色的药丸,光滑圆润,隐有异香。君天掰开那孩子的嘴,将药丸放入他的舌底。挥了挥手,马上有侍女奉上水来,将水一滴一滴沥入那孩子口中。仿佛枯焦的禾苗适逢百年不遇的甘霖,那孩子眉心拧的结慢慢舒展开来,唇边溢出的呻吟声也慢慢低伏下去。
      玉玲珑松了口气,——那淡紫色的药丸定是愈伤止痛的良药。
      他把手伸向那孩子的颈项。在那里,挂着一根细细的的链子,上面布满污垢,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质地。链子末端吊着一个坠子,雕成莲花形象,非金非玉,但是,却连表面的脏污也难掩其光华。
      君天将那莲花形的坠子翻过来,只见其背面平整光滑,有两个字若隐若现,仔细辨认,竟是“夙沙”二字。察看之后,他将坠子重又放回男孩的胸前,并随手为他解了穴。
      “陛下,这个孩子他……”博骨律性急,抢先开了口,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君天那双蓝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缓缓道:
      “他是夙沙氏的后代——”
      “夙沙?为臣还真没听说过,他究竟是人是魔?”这是博骨律最关心的问题。
      “非人——亦非魔——”
      见两个人一脸迷惑,又道:
      “夙沙氏是传说中的海神,据说他们已经窥破天人之境,获得自在之身,凡是烟波浩淼之处,皆属他们的领地,在海上,他们可呼风唤雨,掀起滔天巨浪,也能够在须臾之间令其平复如镜。长期以来,这只是存在于上古术法典籍中的一个族群,没想到今天我们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夙沙氏之后。”君天叹道。
      “海神的后代,怎么会差点被乱棍打死,那些小崽子欺负他的时候,他怎么不现出一点神通来。”博骨律颇有些不以为然。
      “这孩子身上的灵力,还没出生就被封印了。现在,他和寻常的小孩没有区别。这些年,如果不是颈项上那个盐石坠子护持,他早就没命了。”君天道。
      “陛下刚才点他的穴道,也是因了这个坠子吧。”玉玲珑问。
      “不错,这个坠子乃是夙沙氏至宝,它以天地初开时,遗留在无愁海里的盐晶雕成,入水不化,入火不焚,蕴含巨大的灵力,能与主人生息相通。适才我点了这孩子周身的大穴,就是防止盐石的灵力出击。在夙沙氏血裔中,只有历代大宗的嫡长子方可佩有此坠,换句话说,这个孩子,是夙沙氏未来的宗首。”他语声微顿,若有所思,“所以说,你们两个捡了一个宝。”
      “夙沙氏宗族如此强大,怎么会让自己的后代流落在外呢,这些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玉玲珑喃喃道。
      “那孩子的身体现在极度虚弱,不宜用灵力探察,否则到可以略窥一二。”君天道。
      玉玲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恍若未闻:“如果这孩子父母仍在,不知道该有多着急,多担心了。”她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由神色黯然。
      似乎看透了玉玲珑的心思,君天半晌未语。
      “他的宗族如果知道这孩子还活着,也必然倾力去寻吧。”
      听到玉玲珑这句话,君天眼中寒芒陡现:“或者……我们可以和夙沙氏之宗作个交易。”
      玉玲珑猛然惊醒,“这孩子是我带回来的,我恳请陛下将他交由我来负责。”
      “哦?”君天玩味地挑起了眉毛:“人人皆知,夙沙氏垄断鱼盐之利,富可敌国,如果不善加利用,岂非可惜?!”
      玉玲珑怒道:“不可以,只要我在,我不许任何人拿这孩子做交易。”
      “在你说这句话的时候,首先应该考虑的是,俘虏是否有说不的权利。”君天的脸上阴云密布,显然对玉玲珑当众挑战他的权威十分不快。
      “俘虏或许没有这样的权利,但是,作为一个良心未泯的人,我想,她应该而且只能说‘不’”。因着激动的关系,玉玲珑的瞳孔微微涨大,她迎视着君天那寒冷讥诮的目光,既不闪缩,也不退避。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侧那些宫女,脸上恐惧而又吃惊的表情。——啊,这个外邦的庶民之女,竟敢和王针锋相对。连君天身后的博骨律,也看得目瞪口呆。
      “很好,我喜欢勇者,但讨厌不识时务的蠢人。”君天冷冷道。他从那女子的眼里看到了什么,勇敢、倔强和不屈。啊,此时他才彻底明白,自己从绿洲带回来的,仅仅是一副极为相似的躯壳,而支撑这个身体的灵魂,则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的。
      “是啊,我是蠢,蠢到竟然对银翼之君的伟大人格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蠢到将一只小羊从狼群中救出来,再亲手将它送到老虎的嘴边。”
      “没错,这只老虎正准备啊呜一口,将它吃干抹净呢。”君天的脸上露出了令人胆寒的笑。
      玉玲珑张了张嘴,正欲说话,却见博古律在君天身后拼命向她做手势。嗯?这家伙似乎有什么急事。趁玉玲珑发楞的间隙,博骨律快步趋上前来:
      “陛下,刚才侍卫来报,说虞预将军有要事求见!”
      君天看了看玉玲珑,似乎意犹未尽,但是终于,还是拂了拂袖子,走下堂去。
      ……

      黑,一团一团,深深浅浅的黑。
      仿佛被巨灵的双手操纵似的,弥漫着,呼啸着,向他包抄过来。
      他不停地闪缩,躲避,拼尽了全力,向前奔去。
      身侧的黑雾慢慢汇聚,凝结成一个个人脸的形状。在他前后左右,露出阴骘的,胜算在握的笑。
      啊……是他,每一张人脸都是他,无论自己逃到哪里,他都有办法找到自己。
      ——也许,自己左冲右突,不过是在他布好的网中挣扎。
      “但是,我宁愿力竭而死,也不要束手就缚”。
      精疲力尽时,终于发现——
      前面有光,虽然是微茫的,迷离的,闪烁着的一线。
      跑过去,或许能够得到救赎,抑或,——那里潜伏着更深重的杀机。踌躇间,身后,传来踏踏的脚步声,重重地叩在地面上,和着他的心跳,那个人,终于要收网了吗?
      心跳得就要跃出喉咙,脚步也变得越来越缓滞。
      凝聚最后的一点力气,他向着有光的方向跃去。身体,似乎笼罩在一片融融的暖意之中。
      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美丽的,慈柔的脸……
      这是自出生以来第一张向他微笑的脸——这是否意味他已经脱离了险境。
      他尽力眨了眨眼睛,咧了咧嘴角,也想学那女子作出一个微笑的样子。
      面部的肌肉被牵动,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更为疼痛的是,他发现自己已不会笑。

      玉玲珑站在床边,终于等到了那孩子苏醒的时刻。
      这个孩子在地狱的入口走了一遭,又活过来了。
      这令她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此时此刻,她才觉察到自己的双腿似乎已经站得麻木了。
      看到孩子龇牙咧嘴的样子,她以为他身上的伤口又开始作痛。于是,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他那银白色的头发,孩子习惯性地偏了偏头,想要躲开,但是,玉玲珑的手还是落在他的头上。
      那抚触,象阳春三月里,温煦的阳光,令他沉醉.
      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费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玉玲珑,眼角,有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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