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翼》罗依

35、第 35 章

　　七月的帝都，空气中依旧轻寒侧侧。
　　在前往麟趾殿的路上，一个身披法服的淡紫色身影正缓缓而行。所过之处，宫人和侍从皆目光虔敬，双手合十，低头行礼。他们所参拜的，正是执掌这个国家神坛的大祭司——非衣。如往常一样，大祭司面带微笑，微微颔首，于是，人们更加诚惶诚恐起来——那笑容，是如此的圣洁、宁谧。就象格里斯湖的湖水，透澈，清凉，涤荡的不仅是人的身躯，还有他们在尘世的溷秽中浸染已久的灵魂……
　　那紫衣的女子，步履从容，态度安详。没有人知道，在她的身上，在众人视若神明的紫宸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风暴。也没有人知道，在她内心深处，到底有怎样的潜流在激荡。几天以前，在自己的卧室当中与非离的对话，使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洞彻自己的本心。但是，当激情渐渐冷却，责任的巨大阴霾重又从四方聚拢，沉沉地压在心上。——到底，她无法象非离那样干脆、决绝；到底，他无法象非离那样，此生，完全遵从内心的召唤而活——毕竟，她的一举一动，牵系着银翼帝国的苍生。难道，在这个风雨爆发之前，晦暗不明的前夜，她真的能够置这个国家的命运与前途于不顾，拂一拂衣袖，不沾片缕，绝然地转身离去？不愿意承认，然而，又不得不承认，紫宸殿内，观星台上的生活，已经在她的生命中打下了深重的烙印。她的一举一动，有着太多的牵绊……
　　思绪里虽然在漩涡中动荡，翻卷，她的脚下却一刻未停。——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把自己在观星台上卜测到的结果告知君天，——不管那即将到来的，究竟是福，还是祸……
　　“嘻——嘻——”一阵清脆的的笑声将她从无穷无尽的思索中惊醒。离她仅几步之遥的小径上，突然闪出一条淡粉色的人影，一直向前扑去，差点撞在她的身上。出于本能，她刚想闪身，但是一转念，又觉得不妥，于是闪电般地伸出手去，将那个即将扑跌在地的身影接住。
　　“哦——对，对不起……”女孩揉了揉鼻子，不情不愿地道着歉。她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非衣的脸上滴溜溜地转着，“咦？大祭司！原来是你？”说罢，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是我呀！好久不见，难为公主还认得我。”看着这个精灵般的孩子，非衣忍不住调侃道。“我当然认得大祭司你了！上次，在麟趾殿，你还变出两只小白鸽给我呢！”话音未落，一个女子的嗔怪声从女孩的身后传来。“碎叶，你这孩子！怎么不慢些走？瞧，险些撞到人吧？”这样温柔动听的嗓音，似曾相识，令非衣刹那之间，微微错愕。
　　她抬起头来，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那女子的装扮，在这寂寂深宫中并无不特出，但是她那张娇俏的面容，却令非衣的心不由一沉，——她那原本就很白皙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了。
　　那女子将碎叶揽到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然后朝非衣微微一笑。
　　“撞到你了吧？这孩子，走路总是毛毛燥燥的。”边说，边伸出纤洁的手指，将碎叶肩头那朵歪斜的小花理正。脸上那慈爱的神情，如同一个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
　　——这个女子，有一颗善良、悲悯的心。
　　非衣摇了摇头，但笑不语。没有人知道，此时她的心中，正翻涌着巨大的波澜。
　　——那张清光绝世的脸，是本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啊。
　　她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年前玄冥宫中的那场大火，和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痛苦挣扎的脸——那张脸，渐渐和眼前的女子密密重叠在一起……
　　如果不是当初通过术法亲眼窥见那女子将自己点燃，和她死后地面上狼藉的尸骸，非衣真的会以为，那女子尚在人间。
　　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难道是……
　　非衣思绪联翩，但是多年以来的修炼生涯令她保持一贯的镇定从容，心底虽波涛起伏。面上却不动声色。
　　令人称奇的是，面前的女子似乎觉察出她情绪的波动，眼里流露出探查的神情。她唇齿微启，刚想开口，却被身边的小女孩抢了先。
　　“玲珑姐姐——！”小女孩仰起头来，想要引起那女子的注意。哦，原来她叫玲珑，这个动听的名字，果然不是她。
　　“玲珑姐姐，我告诉你哦，这是我们国家的大祭司，是银翼法力最高的人，连我叔叔，都不是她的对手呢！”女孩清脆的话语传来。那女子听了，微笑敛纴，轻声道：“玉玲珑见过大祭司！”轻启的朱唇中露出光洁如玉的牙齿，真真是姿容绝世啊。“真没想到，大祭司是这样年轻，这样美丽的人呢！”说罢，她的眼睛再次从非衣脸上逡巡而过。
　　银翼帝国的大祭司，是震旦大神遗留在世间的法身，按照既定的礼法，帝国的臣民，是不能这样无遮无拦地直视大祭司的。但是，奇怪的是，非衣却不曾感到被轻视和冒犯。——是因为那女子眼中的关切与坦诚吗，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玉小姐才是美人如玉呢！”非衣叹道，这句话并非虚语。死去的烈炎帝国的公主，和面前这个叫做玉玲珑的女子，是这么多年以来，她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这两人的面容又是如此的相似，难道造物也得意于自己的作品，在创造出一张夺魂摄魄的脸孔之后，又留了一个副本。
　　“哈哈——”两人身边的小女孩拍着手跳了起来，“我说玲珑姐姐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吧，连大祭司也这么认为呢！”似乎自己的观点曾经被否决过，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持，小女孩不由得得意起来。
　　“哎！这孩子，让大祭司见笑了。”玉玲珑面上赧然。
　　“我是不打诳语的哦！”非衣道，面上露出微笑。
　　玉玲珑惊奇地看着非衣，也微笑起来。

　　麟趾殿仍如往常一般寂静，仿佛这不是帝王的勤政殿，而是一个清修之所。非衣来到殿门，停在殿前的光影里。
　　君天听了侍从的通报，从案前堆积如山的文牍中抬起头来，宣非衣进殿。
　　赐座之后，君天缓缓开口。“非衣，听说你的眼睛已经恢复了许多，这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如同老友一般，君天直呼她的名字。
　　“谢陛下挂怀！”非衣道。
　　侍女端上两盏清茶，放在二人面前的几案上。
　　“那么，就让我们以茶当酒，来庆祝你的康复吧！”语毕，伸手做个了请的姿势。
　　非衣一笑，一手拢住阔大的衣袖，另一手执着碗盏，送到嘴边，轻啜了一口。——茶是好茶，掺了御花园的新雪沉淀出的水，散发着淡雅的香气。
　　“我见过她了，在来时的路上！”非衣将茶盏放下，淡淡地，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说。
　　“谁？”君天抬到胸口的茶盏停了一停，透过杯口升腾起的氤氲的雾气，看着非衣。
　　“她们可真象啊！”非衣不答，自顾自地道。她将那描画着精美图形的细瓷小杯捧在手里，透过水面上漂浮的碧绿的茶叶，凝视着杯底，好像，在凝视着一个幻象。
　　“你见到她了？”好像终于明白了非衣话中所指，君天道。
　　“是啊。见到她的第一眼，我竟然以为，云彤还有一个孪生的姐妹！”非衣的眼睛从手上的杯子移开，眼角瞟向君天，“可是，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玉玲珑！”
　　“嗯——”君天漫应了一声，好像，非衣所言并不出乎他的预料。
　　“难道，烈炎的王室还有遗落在民间的子嗣？”非衣轻问，随后又加了一句，“请恕非衣多事！”。
　　君天默然不语，似在沉吟，将杯中的茶水一口饮尽之后，他回过头去，朝侍从挥了挥手，那贴身的侍从不待言语，就已经明了主上的吩咐所为何事，急忙应了，快步转身，走到门外，将殿门从外面紧紧地关了。——若大的麟趾殿中，仅余他们两个人。
　　非衣又开始把玩手里的茶盏，她在等待君天开口。
　　“她并非烈炎的王族。”半晌，君天道。他想起在格斯塔那峰下，那个无忧无虑的牧羊姑娘。“假如一点一点地往上追溯，甚至没有一点贵族的血统。”
　　“哦！造物真是忒也神奇！”非衣叹道，“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也可以如此相像。”
　　好像非衣的反映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再度开口。“她们虽然没有血缘联系，但是……”君天说道此处，略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恰切的表述方法，“但是，也存在某种扯不断的关系……”
　　见君天仿佛话里有话，非衣淡淡那淡烟一般的眉梢又不由得蹙拢到一处。君天抬起头来，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了然地笑了一下。“你知道柏奚吗？”他的脸上，带着探询。
　　非衣紫色的眼中，眸光流转，好像在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睁大了眼睛。“你是说，那种代人受过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