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翼》罗依

32、32章

　　睁开眼时，时间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阳光透窗而入，清朗而又散淡。她又能看见光了。
　　床前，在她的腿畔，伏着一个人。肩膀宽厚，头发浓黑，身着紫色袍服，手肘支在头部，正在轻轻地打着瞌睡，哦，原来是非离。
　　非离好像也感到她身体的震动，慢慢睁开眼睛，抬起了头。——他的人瘦了很多，下巴上露出青森森的胡茬，因而，人更显得憔悴。
　　“你……终于醒过来了！”他定定地看着她，声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欣喜。“我还以为，我……犯了一个无可饶恕的错误。”他轻声道，语气充满了自责。
　　“犯错？犯什么错？”非衣慢慢从塌上坐起身来，疑惑地看着他。
　　“唔，没有什么……”他将视线移开，伸手修长的手指，将非衣鬓边凌乱的发丝掠到耳后。
　　她微微仰起头，看着他，那双淡紫色的眼睛正在渐渐恢复它往日的神采，“非离，你怎么在这里？我这是怎么了？”刚从昏迷中醒来，她的头脑中还是一片混沌与茫然，她微微蹙起眉头，极力回忆昏倒以前发生的事。
　　非离的心猛地一沉。
　　非衣昏倒以前喊出的那句话，令他不安。这几天，他一直焦灼地等着她醒来，然而，又怕她醒来。
　　非衣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继续追问，半晌，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上他那瘦削的面颊。
　　“你——这几天——吃了不少苦吧！”
　　他摇了摇头，“我能吃什么苦？你醒了……就好……”无法自抑地，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带着热力，象熔岩一样，好像要融化她。非衣的脸上爬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好像怕被眼睛里的热力灼伤一样，她轻轻的别过头去。
　　“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好痛，那疼痛突如其来，就象成千上万的尖针扎在眼球上一样，无法忍受，不可忍受，魂魄仿佛也不能承受那样的痛苦，它挣扎着，要离开我的身体？”
　　“对不起，阿离……对不起……”他喃喃道，似乎他比她还要痛。
　　听到他用儿时的名字叫她，她的心也边得柔软了。“不要说对不起，不要说——”她轻轻地安慰他，“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没有神的庇佑，我的躯体比一个凡人还要脆弱吗？”
　　非离皱了皱眉，这一刻终于来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据实相告，还是隐瞒到底。
　　“你晕倒了，在我们为你疗伤的时候。还记得吗？这已经是第七天了……”
　　他的掌心不由自主地收紧了，虽然是七天，他却觉得有七十年那么漫长，他甚至怀疑自己不顾非衣的反对，召集六位祭司为她疗伤究竟是错还是对。——非衣虽然失明，至少她还活着。倘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能够承受这样的结果。还好，皇天不负苦心人！现在，他依然拥有她。
　　“哦？我晕倒了……”非衣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若有所思。看着她沉思的眼神，不知怎的，非离的背上竟然爬上了一丝森然的凉意。
　　“是啊，你晕倒了，不过，终于醒来了。现在，看着我的脸，告诉我，我是在哭还是在笑。”非离脸上带着笑意，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怎么，还担心我的眼睛吗，七大祭司联手，法力足以毁天灭地，治愈我的眼睛，岂非小事一桩。”非衣道，言语里透出乐观的情绪。“——我现在可以看见你了，真的，可以看见你了”，她语气微顿，眼睛突然促狭地眨了眨，“我看见你在哭，也在笑。”她伸出手，轻轻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就象他们童年在一起笑闹一样。非离捉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一颗心慢慢地落回了原处，总算总算，她没有怪他。可是，即使她怪她，他也会这样去做的。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挡他作出这个决定，非衣不能，震旦大神也不能。
　　与非衣一样，他早已嗅出空气中山雨欲来的气息，如果，——真有什么不测，他不愿意面前这个女子盲着双目，孤单地流落世间……
　　“哦，非衣，非衣……”他轻叹道。
　　“嗯……”她亦回之以叹息。
　　这样的叹息，令他的灵魂也为之颤抖。
　　是谁说的，有时候，不离开一个人，就不会深刻明了，自己的心。年少时，非衣的离去，令少年的胸口，如万箭攒心般的疼痛。当他再见到她的时候，就对自己说，从此，我不会让你受苦，从此，如果有什么磨难，都让我来承受……
　　“非离，你在想什么？”面前的女子轻声询问，眼睛里是洞彻一切的同情与了解。与此同时，她的手也开始在他的脸上游遨，象夏夜轻柔的风一样，抚过他的眉毛、眼睑、鼻子、嘴唇、下巴……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说的就是这样的男子吧。
　　——时光真是一个鬼斧神工的巧匠，它似乎没有花费什么力气，就在抬手之间将过去那个顽劣的少年雕琢成今天这个成熟，高洁，内心安宁，而又足够强大的青年。

　　……
　　“啊——你——”沉醉在柔情蜜意中的非离突然一声惊呼。非衣那双柔软的手，在滑过他的脖子时，以迅雷不及掩耳般的速度，突然紧紧地，紧紧地扣住了他的咽喉。
　　面前的男子艰难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非衣的那双淡紫色的眸子渐渐转为浓郁的深紫，紧紧地，紧紧地逼视着他。那目光中的迫力，似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说，你到底是谁？”她嗓音黯哑，目光冷厉，手下毫不容情，又加重了力道。
　　在这样的压迫之下，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眼睛几乎要凸出眼眶。
　　“你不是非离，你是谁，快说，不然……”非衣眼中有寒芒闪现，“——我要你的命!”一向温婉的女子，嘴里吐出这样的话来，竟然也是寒意入骨，砭人肺腑。
　　非离艰难地张了张嘴，颈项中那只手扣得太紧，他语声破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非衣见状，将手上的劲道微微松了松。
　　“我不是……非离，又……是……谁……？”他反问道。“你……以为……我……是……谁……？”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深刻的痛楚。似乎这样的话语比喉间紧扣的手，更令他难过。
　　“我想起来了，在我昏倒之前，眼睛传来一阵剧痛，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所拥有的灵力，和我们的都不同，它，并不是震旦大神赋予的，所以，我的身体会对这种异己的力量产生排斥，紫宸宫的祭司，所使用的灵力，竟然不是震旦大神一系，你不认为，这是个莫大的讽刺吗？”非衣唇角轻扬，嘲讽地看着他。
　　面前的男子在她的逼问之下，低下头去。额前掠下的头发，盖住了他的眼睛，遮挡了他眼中流露出来的情绪，也如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非衣远远地隔开。
　　“快说……”非衣紧紧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她不能让眼前这个人逃脱她的控制。
　　半晌，他终于抬起头来，侧了侧头，让遮住双目的发丝掠向一边。非衣看出，那双眼睛里，有一丝难以觉察的疲倦。
　　“你终于，还是知道了。”他说。“我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没想到，揭破这件事的，竟然是你。”
　　对于他言语里的坦白，非衣有一霎那的错愕，但是，想到这个人很有可能并非非离，真正的非离有可能身处险境，她眼里的锋芒又凌厉起来。
　　“快说，真正的非离……在哪里？你……把他怎么样了……”非衣嘴唇轻颤，她害怕自己听到一个不愿意去面对的答案，然而又不得不问。
　　男子轻笑了一声，似乎带着讥诮。“真正的非离，他就在你的身边，你的眼前，你竟然不认得他。”他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就在不久以前，你们还在一起回忆童年，畅想未来，计划着以后的日子，女人的心呐，怎会变得如此之快。”
　　非衣闻言一惊。难道，在那个时候，非离就已经出了事。可是，那些童年时代私密的过往，属于她们两人的，她从来也不曾对任何人提起的过往，除了非离以外，又有谁知道得这么清楚呢。
　　她迟疑着，“可是……”
　　“如果我不是非离，那么你也不是非衣”，他轻轻叹道，“我们只不过是宿命之海中被狂猛波涛随意抛掷的小舟而已……”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从他的颈项上垂落下来，是啊，如果这个人不是非离，又会是谁呢？只有非离，才会以那样的眼神看着她，才会有那样的言语。想到此，她不由得放缓了语气：
　　“就算你是非离，你的术法，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震旦大神的使者，竟然施用另一种术法，这是在紫宸宫绝对不允许出现的事，因为转投他宗，实际上，也就意味着对震旦大神的背叛。正因为她是神的使者，所以才对震旦大神的积威有着更为清醒的认识。
　　“从我来到紫宸殿那一天起，就和你们不同。”非离淡淡道。“我所修习的，从来不是震旦大神赐予的神力。”
　　看似普通，波澜不惊的几句话，却令非衣听得目瞪口呆。“你不是震旦大神指定的臣仆，又如何能进入紫宸殿？你眉目之见的那颗星，难道也是伪造的？”七大祭司没有发现其中的玄机尚有情可原，难道天上地下，往古来今，洞悉一切，执掌一切的震旦大神也被蒙蔽了？
　　面对非衣的逼问，那男子凝眸而立，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当中……
　　当年，落霞村惨剧发生以后，他至亲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一个一个，都离他而去，少年痛彻心扉，他认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震旦大神一手造成的。那个他们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倾心拜伏的神祈，那个只要一提起，连正在哭闹的襁褓中的幼儿都会噤声的至上之神，它只要微微动怒，就可立时要去成千上万人的命。
　　生命是什么，在它的眼里，不过是可以轻易捏死的蚊蚋，和随意拍掉的草芥。他是人，就要有人，的，尊，严。
　　他要把阿离从震旦大神的掌握中抢回来！
　　他的人生，不要再听从神的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