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翼》罗依

31、惊变

　　仿佛有雾。浓浓的，厚而粘稠，如同无形的囹圄，将自己禁锢在里面，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却四顾茫茫，找不到出路。
　　非衣心中烦恶，她伸出手去，在虚空中划动，欲将眼前的迷雾拨开，双手过处，雾气纷纷辟易，然则，随后又密密地合上，紧紧地裹住她，一重又一重，仿佛挟着千钧之力，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啊，震旦大神，什么时候，我才能够驱除眼前的魔障，重见光明，请你，用你无上的神力和仁慈的悲悯之心，来帮助你的子民！她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徒然地瞪大眼睛，无力地望着前方。
　　有谁知道，众人眼里淡定如水，无所不能的大祭司，也有惶惑、茫然的时候。而这种惶惑和茫然，并不仅仅因为自己的双眼感受不到光的指引，更因为，她看不清前路，——自己的，还有银翼的。自从双目遭受重创以后，她那神奇的重现过往，预知来事的禀赋，如同空寂无人的旷野上被风吹过的青烟一样，也在渐渐消散。现在的她，也许，同凡人无异了吧。
　　重新做回一个普通人，在阳光的照耀下自由地行走，这不正是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希求的吗？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被命运绑架，身不由主地登上了一辆隆隆的战车，一直向前，没有喘息的时刻，现在，终于可以停下来了吗？
　　可笑哇，她连自己的命运尚不能决定，却要担负起指引众生命运的重责。
　　她这样的残弱之躯，真的还能肩负那么深重的使命吗？
　　自从她登上神坛上的圣座，成为苍生眼中的引路人，有很多年了吧。
　　这么多年以来，那些由衷的仰视，倾心的赞美，虔诚的拜伏，无怨的追随，虽然令人心生爱悦，却终归，不是她想要的。
　　现在，终于可以停下来了。终于可以……
　　但是，为什么，她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为什么她的心头仍压着厚重的云翳，还有，还有狂风暴雨来临前的不安和恐惧。这样的不安，即便是失去了震旦大神所加持的神性，以人的一面，仍能够感应出来。
　　不知道那即将到来的会是什么，却又深知，那即将到来的，一定会如期而至，——避无可避。
　　她摇了摇头，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微微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没有人可以听到。然而，冥冥之中，仿佛震旦大神终于受了感召似的，她那昏茫的视野，突然波动起来。是的，波动，就如同身在混沌的水底一样，周围是一片沉滞，然而，沉滞之中，还有一线捉摸不定的，若有若无的微光，在这细如悬丝的光亮之下，周围的景物，影影绰绰，偶尔露出一角，模糊而动荡。
　　恍惚间，那线光的范围开始慢慢扩大，艰难地，沉重地，然而，真的是在挣脱黑暗的束缚，将光明的色彩引入。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自己真的还有复明的希望？”她茫然四顾，眼前能够看到的，仍是一鳞半爪。大片的光明，仍在黑暗的遮蔽之中。
　　耳边，传过来一阵低低的诵念之声。那熟悉的节奏、音韵，还有咒语，令她心头一凛。她极力睁大自己的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穿透重重的黑暗，重获光明。如她所愿，眼前的景物虽然仍在昏茫的雾气中，视野虽然仍是扭曲的，她却已经勉强能够拼出一个完整的图象。她的周围，环绕着一群人，他们身着白袍，双手向上，平伸，口念咒语，召唤着神灵……
　　她的胸口如遇重击：“非离……你终究还是没有听从我的……你终究还是这样做了……”
　　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光感从何而来。那是其他七位祭司耗费自己的灵力，在修复自己残损的视力。
　　“不要……我不要你们这样……”
　　她想出言阻止，然而，抬了抬手，动了动唇角，终于还是将手放下。——正在施展中的术法，一旦被迫中止，施术的人很有可能会受到反噬。——她自己已然受伤，不能让他们几个，遭受同样的打击，那样的后果，不是她能够承受的，那样的毁损，在风雷爆发的前夜，也是银翼所不堪承受的。
　　心中有万千念头闪过，脑子里几股力量绞在一起，令她头痛楚欲裂。然而，就在此时，咒语突然停止了，屋子里一片静寂。七位祭司以非衣为圆心，脚踏天罡北斗之位，开始旋转。他们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室内只见散乱的人影，和一道道的白光。在飞速的旋转中，每人伸出一指，弹出一道紫色的微光，七道光芒聚成一个宝石般的圆点，停在非衣眉心的位置，非衣觉得眉心一阵刺痛，额头不自觉地向后倾去，然而转瞬，烧灼般的痛苦过去，仿佛突然被浸在澄澈的冰水当中，印堂一片清明。现在，她终于明白，过去，那些被她施术救助的人面上为何悲欣交集了。
　　七位祭司持续发力，他们面色凝重，身上渐有苍青色的雾气逸出，非衣眉心的光点越聚越大，也越来越亮，与此同时，她的心底也变得通透起来，就象当年，在紫宸殿，她获得震旦大神赐予的神力之后，那洞彻幽微，通体澄明的感觉。
　　不可避免的，她心生欢喜。然而，在这欢喜之外，她又隐隐感到一丝异样。
　　在双目被毁之后，她的灵力，在持续的消退。她的本心对于发自于其他灵体的感召，感觉也是迟钝的。但是，此时，在七位祭司的帮助下，她灵台澄明，对于外界的体察也变得敏锐起来。
　　她静静的，屏住呼吸。心脏却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是的，那的确是一股不同的力量，在七位祭司所发激发出的灵力当中，有一股不同的力量。虽然差别是如此的微小，如同一粒尘芥，同另一粒尘芥的差别，她还是感应到了。
　　那股力量，在竭力掩饰自己，它掩饰得很好，然而，她还是觉察到了——她是银翼帝国境内灵力最高的大祭司，在她失明之前，没有什么能逃得过她的法眼。虽然苍狼的重创令她感觉钝化，但是，一旦遮蔽她本心的魔魇散去，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对外界的感知。——那是不同于震旦大神所赋予的至纯灵力的一种力量，在那力量之中，隐藏着一丝丝的温热气息，就是这气息，出卖了它。
　　怎么会这样，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非衣低低地问自己。还没等她拿定主意。七位祭司便停住了脚步，他们双手交握，身体前倾，指尖顿猛地向前顿点，那七道白光，就突然变作一柄彤红的宝剑，直向她的眉心插去。
　　“不——”一声凄厉的惨呼，似乎要撕裂人的耳膜。
　　七位祭司被这声惨呼震得神魂俱失，齐齐睁开双目。
　　只见非衣一手捂住眼睛，另一手，颤抖地指向前方，表情凝滞，牙齿不停地发出得得的声音。
　　“不……你不……是……”她的齿缝间，生生挤出这句话来。
　　然后身体轻飘飘地，象一片叶子般的，颓然倒地。
　　众位祭司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然而很快又都惊醒过来，朝非衣围拢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