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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Part4 昨日之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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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光宫的练武场在室内,也不见什么取暖设施,却温暖如春。
我脱掉外面的皮氅和大袄,穿着轻便的衣服,和东苍灵相对跪坐。他的膝前横着一口剑,白玉的剑鞘,和他的手完全不分彼此。
“我试过你的内息。”东苍灵沉吟,透着不解,“我记得……你自幼醉心武艺?可……”
可底子为什么这样薄?
我猜他想这样问,但他只是凝望我,眼睛深深,看不出悲喜,也隐没了疑问。
“……你性子甚烈,修习《南明离火诀》最为契合。”他只是说,“此外,每日当随我练剑两个时辰。”
我应诺。
接着我便有些心不在焉。
我竟有些希望东苍灵追问:“你练武多年,为什么基础薄弱呢?”
——我当笑答:“本是应该。我一心向学,练武不过年许。”
……
……
我和有茶是双胞胎。
我们虽然容貌相似,但开蒙以后,兴趣和志向就相去甚远。
一个文,一个武。
“倘若你们没在娘胎里分作两个就好了!”父亲曾经感叹说,“不求你们文武双全,也该方方面面都涉猎一些,没有这样偏爱、心无旁鹜的!”
母亲只是嘲讽我们:“可笑不自量!明知此路不通还拿着头往墙上撞!这两个蠢物竟是我的儿子!撞死你们才好呢!”
没错。
醉心文学的我,对学问一道毫无天赋。
府上来来往往,也总有不少西席,其中不乏洞明卓见之士,没有一个对我表示过看好,纷纷叹道:“你虽诚心于此,究竟欠了一份天资,如此蹉跎一生,顶多不过一三流文人而已。”
醉心武学的有茶,在武艺上,也是如此。
偏偏——
若交换立场,我于武,有茶于文,又是难得的天才。
只要肯下力气,十年之内必有小成,廿年之内必能扬名天下。
我和有茶的脾气都有些执拗。
不走通向成功的阳关道,要去走自己选择的独木桥。
父亲曾谓母亲:“难道让两个孩子徒劳地追逐梦想,一辈子无所作为吗?”
“那是他们的志气,随他们去。”母亲不以为然,“我总能保他们一生荣华、衣食无忧。”
那席话说得我十分惭愧,又心里感动,同时可惜有茶不在,听不到父亲母亲对我们洋溢深情的告白。
事情的折转也在此——
东烈风给母亲写了一封信。
在她给母亲写信以前,我只知道她乃北地之主,威加武林,无敢相抗者;以女子之身位居王座,其风华绝代、惊才绝艳,我深感佩服。
在她给母亲写信以后,她就变成了我的仇敌。
——她大约在信里是这么写的:“我听说你有一个儿子对武学甚为痴迷,凭你我的关系,我愿意将他收入门墙。”
母亲对东烈风的情谊非同一般,此又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自然要做到尽善尽美。
“我儿,从今日起便学武吧。”
她对我说。
母亲从不更改决定,我应了,和有茶一起随李教习练武;仅三月余,我的功夫便超越有茶良多,有茶愤而弃武,转去治学。
母亲并不安慰他:“你哥哥驽钝之人,不堪大用,常家家业,你当一肩挑起!”
有茶低落之至:“哥哥驽钝,却在武学上一日千里,我不能及——”
但他仍被母亲说服,勉强地读起书来。
父亲前去和母亲争论。
“你可记得以前怎么说的!你欲置孩子们于何地!”
“我记得,只是改变了主意!叫他们发挥各自所长,正是恰当!”
父亲只得说:“唉……当初我就不该强娶你!”
“你也知是强娶!” 母亲厉笑,“若非你小人行径,我岂能有今日!”
——除去理想,我以为和睦的家庭,也轰然倒塌。
我不得不怨恨东烈风。
这是偏执,我亦知道。
可亲疏有别,不怨恨她,难道去怨恨母亲吗?
东烈风并未前来收我为徒。
自她来信后约半年,“东烈风病死”的消息就遍传南北。
活人争不过死人,我们尚争不过活着的东烈风,何况她死了?
……
……
有些事情,我本来并不该知道。
可我想方设法地、知道了。
有些事情,不知道会很幸福,至少,也会减少些痛苦。
可我却选择了知道。
——不愿懵懵懂懂地活,而要清清楚楚地死。
这无疑是偏执,但这偏执,就是我的骄傲。
——这样的性情还不算烈,哪种性情才算烈呢?
我抬眼看东苍灵。
外面天光正好,风裹挟雪花漫卷飞舞。
东苍灵静静地跪坐,仪姿之美难以言喻。
我却意识到——
面前的躯体带着生长期特有的瘦削,他并不比我大很多,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因而,当我再看他的时候,即使他的仪态那么端正而庄严,也难免显得压不住场,甚至令我感到怜爱了。
我无声呐喊。
他为什么是东苍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