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尽悠悠殇离雪》落齐

6、【伍 策马万里伴君行】

　　“古道老，归他乡，往事随风易成伤，红濛濛，雨潇潇，路遥情远惜流芳，君不共，韶华荒，山长水阔白头鸟，前缘误，叹今朝，执子之手难成老。”一曲吟毕，盼儿无奈轻叹，是漏断，她着一身碧纨独坐窗前，身边的小怪因为被籽沐封印在蜘蛛网里的关系，像一只作茧的蚕般一动不动的躺在床榻之上，周身的丝状外壳在黑夜里闪烁出渺小又安稳的微弱光芒。
　　“人之生死，应顺天意。”黑暗中，籽沐的声音娓娓道来。
　　“你信吗？”盼儿面露倦意。
　　对方一声冷笑，“不信。”
　　盼儿深觉自己正在跟疯癫之人交谈，半晌无语。
　　“……那……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这要看你，是否愿意就此放下这里的一切，包括你的牛头怪大将军。当年齐羽傅曾依据星象占卜出他的未来，你应该明白，他的未来极其平凡，简单的娶妻生子、打铁讨生活，一生无忧，更是了无牵挂，然而你的出现险些打破了这种平静，如若不及时制止，那么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便会完全改变最初的方向，这本不是你想看到的结局吧。”他鄙夷的闷哼一声，“所谓神界，也要倚靠这等卑劣手段以达目的，齐羽傅当真小人。”
　　“并非如此……如果一开始齐羽傅就想利用我对蚩尤的感情，他大可不必劝我以男儿身助他一臂之力，单凭子士的心性，恐怕不会安稳的呆在桃木村，做一个名不经传的打铁莽夫，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明白，再单纯的心性也抵不过前世遗留下的炽烈，所以很多事情他无须开口，我也能感受到他对桃木村之外的、天南地北的向往，至于在恰当的时机下成婚，更是无稽之谈了。我与他多年相交情谊，也大体上得知此人行事古怪、城府颇深、擅于掩藏，可他同样嫉恶如仇、心地纯良，齐羽傅并非恶人。卑劣的是我，不该妄想本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好在……”她如释重负般的粲然一笑，“如今还未过最终期限，若他能尽快完婚，一切还都不迟。”
　　籽沐只是冷笑，“你又舍得了？”
　　“我呢，并不太了解舍得与不舍得的区别，很多人嘴上说着舍得，心里却忍受着不舍的折磨，很多人嘴上说着不舍得，心里却比谁都看的清、想的淡。我记得小时候，每临风缘节，火红的凤凰花瓣洒满了九黎的漫山遍野，家家户户的孩子都在爹娘的陪伴下，赏花海、编草灯、喝米酒、拜枫神，每年的这一天，被称作九黎的团圆日，许多外出劳作的男人们会带着各种新鲜玩意，从四面八方赶回九黎同家人团聚，可是那些人里面，从来就不会有阿爹的身影。我从没见过阿爹，只听说他隶属神农氏族，炎帝的臣子。阿娘说阿爹有自己应该遵循的人生道路，即便那条路上不包括我们，也无需记恨他，因为他跟随了心的方向，做了对他来说最正确的选择。阿娘总是这样笑着回忆起阿爹，把思念之苦也藏在笑容里，一夜一夜，一年一年，用渐渐消散、又奋力积攒起来的信念，等着阿爹回家。其实……也许我和阿娘都错了，以为只要念着一个人，想着欠过他的情，那些信念就可以帮助我们盼来与他们的再相逢、相许、相守，却忘了除却儿女情长，世间之大或许还有许多未曾料想的风景等着我们去欣赏，还有许多承诺等着我们去完成，还有许多人需要我们去帮助。至于蚩尤，我会在心底永远祝福他，不再打扰他。既然属于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便不要再留下遗憾。”
　　“我走过西北广阔大漠、极北雪山之巅，领略过中原城宇的繁华、西南小寨的古旧，穿过草原、森林、沙漠、海洋、异域之城和荒芜之丘，若你想去，今后我会陪你同行。”
　　“为什么要帮我？还是你……”盼儿望着他的背影怔怔的发呆，脑海里竟回想起自己临走那日，他于霂灵山山顶的叮嘱，言语之间虽透着轻佻，眉宇间的真诚却无法掩盖。她很想信他，毕竟自己在这世间，不过是一个被遗忘的九黎贱婢，一副将死之躯，不仅毫无用处，活着也只不过是给过去的人徒增烦恼，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利用价值。可是她又怎能信他，相信一个始终不愿以真面目相视的陌生人？
　　“别误会，”籽沐公子恢复昔日冷脸，“封印饕餮本就是一件麻烦事，今后共同跋山涉水已是不可避免，至于其他缘由，这一路我会慢慢说与你听。”
　　盼儿心想，还不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到底够不够长，来听他慢慢罗嗦，看他倒长了一副仙风侠骨的模样，活的却还没蝼蚁走兽洒脱，当真是辜负了这身灵气，“好，”盼儿低下头，温柔的注视着小怪安稳平静的面颊，“还有最后两件事，第一，给我最后三日，子士的事情一结束，我便跟你走。第二，你的名字。”
　　“应须臾，”话音未落，他已倏然间朝门外走去，雪般的长袍在微风与桃花瓣间撑起漫天清冽的月色，紧接着他回过头狡黠一笑，“我不是人。”
　　哦，是了。一会儿是齐羽族上下皆默许的下一任族长继承人，一会儿是冒牌的翩翩白衣美医师，如今说自己真名唤作应须臾，谁知道下一秒又要装成何方神圣，非人非鬼的，一定是从哪个深山野林里窜出来的野猴子。盼儿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拂袖轻掩满目的笑意，不是人……算他有自知之明。
　　“牛头怪大将军那面，我有办法令他心死。你可知道【忘川之术】和【曲忆之法】？”
　　“忘川之术和曲忆之法！”盼儿心中一惊，“据我所知应该是流芔一族五届长老之首【流芔洺】独创的通灵法术，可在刹那调动天地精华、日月之辉，用于加固自身灵力，形成毁天灭地、人神共惮的气势。”
　　“没错。当年流芔洺旨在为护卫流芔一族免受外界侵扰，才想出这样一种需要耗损本体血脉以求得外界灵气的方法，但也因此致使流芔一族近半数之人被寒冰封入冰谷……”他微微皱了下眉，胸口似乎有隐隐的痛楚，“其中当然也包括流芔洺。于是后代长老放弃了忘川之术和曲忆之法的吸灵作用，将它们凝作结界，用于压制他人的神经，从而使人忘记一段本属于他们的回忆，或是记得一段不属于他们的人生。”
　　“怪不得……都说流芔族神秘莫测，无人得见族人容颜，原来竟是结界的关系。”应须臾……难道他跟流芔族……！
　　“别像盯妖怪那样盯我，我和流芔族没有任何关系。刚才提到的忘川之术和曲忆之法亦不是我能达到的境界，不过，我懂得一种法术，曾经因为寂寞所以研究出来作弄人玩的，虽说登不上大雅之堂，但用来消除一个人的记忆、控制一个人的精神，也算是绰绰有余。光凭这一点，也算是抓住了些许流芔仙法的精髓了吧。”
　　盼儿摇头笑了笑，径直走向院落中的桃花树，她微微的闭上双眸，静等晚风吹来一树花香。如今她终于明白齐羽傅忌惮他的原因所在，眼前的这个人，叫他齐羽赤佐也好，应须臾也罢，他的人生就好似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没人知晓他的过去，亦无人可以分清他的现在，无论此刻敌人换做是谁，他冰冷平静的外表下也会永无畏惧。
　　无论他曾经是谁，都一定不容小觑。
　　“这里的桃花倒让我有些怀念那棵天女木兰了，十八年的栽培，真是替我打发了很多无聊的日子。而现在我不用再做齐羽赤佐，对我来说，它也就没了意义。”
　　“那瞳儿呢，朽苏呢？还有子婴、月儿、念姨这些真心待你之人，他们对你来说，是否同样没了意义？”
　　“不会。”女人的逻辑还真是奇怪。
　　“谢谢。”
　　“不必……听说你酿的桃花酒远近闻名，若你真想谢我，可用酒替代。”
　　“怎样，今夜不醉不归？”一提到美酒，盼儿便燃起了兴致。
　　“你不是对手。”
　　“不妨一试。”盼儿伸了个懒腰，握拳做发誓状，“今夜我定要挖地三尺，把余下的桃花酒全都刨出来，一罐不留！人生苦短，今夜我定要一醉方休！”
　　四年凡人，你是真没白当。籽沐公子看着盼儿躬身刨地的背影，嘴角慢慢泛起了久违的、稍纵即逝的、暖融融的笑。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十米之外，隐匿在树荫下的那团黑影。籽沐公子见那团黑影始终呆呆傻傻的立在远方，于是便挥舞着衣袖招呼他过来一同饮酒，可那团黑影似乎略有犹豫，一直僵持着不肯露面。籽沐公子一撇嘴，心里骂道这牛头怪将军，往昔的风采半点不剩，这死要面子的破习惯却还是丝毫未变，真无趣。便随他在那想站多久站多久，不再理会他了。入夜的桃木村有着乡野村落独具的静谧，只要一仰头，就能看见繁星密布的高远苍穹，蝉鸣似醉声声晚，十里碧波水悠悠，落英如梦梦成痴，对花对酒一双人，此处从不缺良辰美景。籽沐公子一边酌酒，一边望着那个因已完成自己“一醉方休”夙愿而熟睡在桃花树下的盼儿，朦胧的月光好似融化了他冰冷的表情，也许就连他自己也不曾注意到，这一夜自己眸中那团，被唤作温柔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