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尽悠悠殇离雪》落齐

3、【贰 辗转前世叹今朝】

　　曲水流觞，亭下花落，风起纱影摇，藤萝绕梁香。齐羽瞳儿赤脚走在月色正浓的霂林山山脚下，左右踱步，时不时向远方眺望，因为她方才拜托了子婴去打探三哥的情况，可这一去竟呆了一炷香的时间还不见人影，瞳儿生怕诡计败露，只得担心的扯了扯身边一青衣女子的衣袖，可怜的央求道，“二姐，要是一会儿三哥来找我报复，你可一定要保护我啊。”
　　青衣女子弯过嘴角，她的笑落拓美丽，却透着一股子无力和苍白，只听她轻声咳了起来，又似疼爱般的软塌塌的轻点了下齐羽瞳儿的脑门，“你啊……三两天就要和你三哥闹，明明欺负不过他，真是不长记性。”
　　“二姐~”瞳儿用脸颊蹭着青衣女子的芊芊细指，忽听由远及近的“呼哧呼哧”喘息声，便噔的一下扬起头。
　　“二小姐好，”来人是子婴，一个扎着一左一右两个朝天辫的小毛丫头。青衣女子招呼她在一旁坐着歇息一会，于是这个小娃一屁股倒在了地上。“小小姐，我被三公子追着跑了出来，以为总算甩开他了，可偏偏又被大公子抓了个正着……大公子说……”
　　“大哥说什么？”齐羽瞳儿感到一阵心紧，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大公子叫你过去。”
　　青衣女子微微起身，子婴立即上前扶住她，“我就说吧，恐怕是要拿你问话呢。也罢，你快去吧，我乏了，要先让子婴扶我回屋了。”
　　齐羽瞳儿努努嘴欠身道，“是，二姐。”
　　“这丫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不过……”青衣女子看着齐羽瞳儿的背影摇摇头，像是说给子婴亦或是自己听，“要是能永远如此，倒也快活。”
　　“二小姐，人总要长大的嘛，我就很想快点长大啊，这样我就能赚更多的钱给我娘，也就更有能力保护二小姐和小小姐啦。而且只有我长大了，才有可能变得像二小姐这么漂亮。”
　　“就你嘴甜，我看你不是想长大，分明是被瞳儿给带的嘴贫了。”
　　“啊？我哪有……我……”子婴想要解释，可是如果一解释不就更成了强词夺理了？于是憋着一肚子话不敢说，急的一张小脸也跟着红成了彩霞。
　　青衣女子被子婴的模样逗得“噗”的笑出了声，“罢了，你先去歇着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可是二小姐，你该喝药了。”
　　“我会喝的，放心好了。”
　　“是，那子婴告退。”子婴一个欠身，飞也似的跑走了。
　　青衣女子起身为自己以及躲在屋后许久的客人各斟了一杯茶，“你令我在此清修，说我总有一日会接受他的离去，可时间越长，我的疑惑非浅却深。上古九黎大败神农，世人皆骂蚩尤残暴专政、蛮横荒诞，后炎帝联手轩辕，击溃蚩尤，九黎从此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可是除却蚩尤，再也没有谁肯记挂他们的死活。那些人口口声声说众生平等，那为何九黎的子民就不配为人，为何一直守护九黎的神就不配活在这世上？假使当初蚩尤知道自己日后的下场，你觉得，他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对于轩辕和神农来说，蚩尤过于目中无人、居功自傲。即便他守护了九黎又能怎样，他永远也无法守护九黎以外更多百姓的安危。他有他的选择，这选择于他来说不是错，而那些人亦有选择的权利，他们这么选择，于他们的子民来说，也不是错。这么多年你都守着霂林山，不理山外世事变迁，你虽如此逃避，可又何曾做到心无旁骛，远离尘嚣？云蓝，何苦置自己于两难境地，只为了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吗？”齐羽傅依着窗边，并不进门。
　　籽沐云蓝的手轻微的颤抖了一下，“你老糊涂了，我几时又盼过他会回来……即便他有朝一日归来，我在他的心中又能算得上什么？只是我不知道，除了等他，我还能做些什么，他赐予我不死身的永生之命，而我能还给他的恐怕只有这些了。”
　　“云蓝……”齐羽傅的表情里有着籽沐云蓝读不懂的闪避，“我这次是来实则有事求你。”
　　“求我……为何？”
　　“为苍生。”
　　籽沐云蓝凛冽一笑，笑声回荡在凄清的山谷里，惊起熟睡的鸥鹭。“笑话，我拖着这样一副病怏怏的凡人躯壳，除了苟延残喘之外我顶多算是废人一个，你倒是说，这样的我如何拯救苍生？”
　　“如果我说，这一切同‘蚩尤’有关，你又当如何？”
　　女子的笑声骤然停歇，她撑着身体跌跌撞撞的跑出竹屋：“你……说什么！不可能，不可能……蚩尤，他……”
　　“蚩尤死了，我们找到的，是蚩尤的转世，他如今已更名为子士，在桃木村靠帮人打铁维持生计，他早已不是你口中念及的九黎之神。云蓝，他既然可以获得新生，你为何不能给自己重新选择的机会？”
　　“子士，是子士吗？你怎知他是蚩尤的转世？”
　　“我无须向你隐瞒，但一切缘由，也许只有等你下山才会知晓。”
　　“好，告诉我该怎么做。”
　　齐羽傅转过身，缓缓闭上双眼，“蚩尤虽死，可他生前在你身体里留下一股力量，这股力量维系着你的命，同时也在逐渐唤醒子士潜藏的意识，一旦他的意识恢复成过去的蚩尤，那么天下，也许又将面临一次浩劫。”
　　籽沐云蓝踱步到崖边，傍晚的霂林山周围泛起微凉的雨雾，令她瑟瑟发抖：“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眼睁睁看他再次离开我，让我剥夺他重新回来的机会，齐羽傅，你什么时候竟这么会为天下苍生着想了。”
　　“若保蚩尤，轩辕仍在，神农犹存，他免不了经历曾经经历的一切；若保子士，他尚可安稳过一个普通人应该过得日子，只是云蓝……选择在你，你应该明白，如果你选择后者，你或许……，我实在不忍心……”
　　她打断他的话，嘴角勾勒出一抹稍纵即逝的嘲笑：“你我相识多载，你若不忍心便不会开口求我，什么死与不死，我从不在乎自己这条命。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他……现在快乐吗？”
　　“也许吧，据说子士的生意很好，他每天都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无忧无虑，卦象也卜算出他日后会和心悦之人成亲，育有一子一女。”
　　“如果是这样……”籽沐云蓝感觉自己干涸已久的泪水，再一次凝成了霂林山漫天璀璨的星光，于是她弯起嘴角，“我会护他一世无忧。”
　　——千年霜花百年藤，百年藤来生人精，抱个人精叫阿女，嫁个郎君是神仙。
　　“好听吗？这是我娘经常唱给我听的歌谣，”籽沐云蓝自顾自的哼唱起来，“齐羽，当过了神仙我终于知道，做人才是幸福的。希望蚩尤……子士他也能明白。”
　　齐羽傅并未应答青衣女子的话，惟一声轻叹却无法舒缓心中苦闷。他已迟暮，世俗离别于他眼中不过飘渺云烟，他也并非不忍，只是觉得抱歉。她站在背对他的地方，飘摇的风将她单薄的裙摆吹得四下飞舞，她像一只将要腾空离世的蝶，空守着她最初以及最后的诺言，而他却无法告诉她，这一切原只是一场谎言。

　　与此同时，霂林山外，齐羽瞳儿正蹑手蹑脚的溜进大哥的百花园，在花丛中匍匐前进，不远处的天女木兰花瓣簌簌落满了齐羽赤佐的衣襟，只一瞬间濛濛洒洒，宛如雨下，瞳儿来的时候齐羽赤佐正奏着一曲婉转动人的古琴曲，曲落，齐羽赤佐取下手边一朵木兰花，轻轻的攥进手心。
　　“你要看到何时？”齐羽瞳儿心头一紧，顿觉羞愧，就知道自己的这点小伎俩能骗不过大哥那双火眼金睛。
　　“大哥怎知我在？”
　　“你躲在我的眼底下，屁股撅的老高，”齐羽赤佐笑着起身，“你二姐还好吗？”
　　“恩，还是病着，但看起来比先前是好了许多。大哥为何不自己去看二姐？”
　　虽是一刹那，瞳儿还是看见了齐羽赤佐方才微蹙的额头，“晚些时候会去的。”
　　“大哥不开心？”
　　“为什么这么说？”
　　“三哥不开心的时候就知道喝酒舞剑，哦不是舞剑，是挥刀砍人，可大哥不开心的时候，都会在天女木兰树下弹奏古琴，所以我在想，大哥会不会遇到了让你感到不开心的事情呢？”
　　“是你猜错了，”赤佐恢复往常温润的微笑，只是外表如此，内心却是一池冷却情感的冰河。
　　“大哥是不是在想……这木兰花的生命太过短暂，昼夜即逝？”
　　“胡闹，是谁教给你能任意揣度他人的内心？”他随手把手里的木兰花别在瞳儿褐色的发丝里，惊得齐羽瞳儿匆忙埋下脑袋，以掩盖自己这张不争气的烧红了的脸颊。倒是齐羽赤佐好似并未注意似的，只是重新去看身后漫天的银白花海，“死亡只为世事轮回、万物重生，由不得你去遗憾惋惜。瞳儿，也许多年后你会经历许多生死离别，我只需你记住一句话，要相信离别正是为日后能更好的重逢。夜深，回去吧。”
　　离别是为重逢？大哥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要……走吗？不会的，大哥怎么会离开齐羽呢，师父和三哥行事都莽撞奇特，性格更是喜怒无常，二姐一生隐居，而自己的灵力修为尚在初级，所以大哥又怎会轻易丢下自己和师父他们不管？真是胡思乱想，胡思乱想！齐羽瞳儿伸手抚下垂落额间的木兰花，笑着捧在胸前，与此同时她轻巧的转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隐没的缤纷落英深处的齐羽赤佐，明眸善睐，微微情牵，不舍长夜。

　　漏断，霂林山顶，籽沐云蓝背对一袭水碧长袍、席地而坐的不速之客，两人各怀心事，半晌无语。
　　“控制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何感想？”青衣女子询问来人，语气却是难得的轻松。
　　“控制不住属于自己的东西，又有何感想？”来人不依不饶。
　　籽沐云蓝笑着轻挥衣袖，瞬间在来人的头顶形成一小团氤氲的雾气，小范围的滴出水花来。“一早我便走，此生也许不复相见，这下总能告诉我应该怎么称呼你了吧？”
　　“齐羽赤佐，至少在你‘有生之年’，应该这么称呼。”
　　“是么，我看未必。”
　　“桃木村危险。”
　　“少假惺惺的提醒我，只有我消失，你才能专心完成大业，不用担心有人公开你的秘密。”
　　“你当真以为齐羽傅不知道我非他齐羽族的一员？”虽未改气色，齐羽赤佐还是捕捉到籽沐云蓝柳眉间一蹴而就的惊慌，“他不动手只是因为他知道的还不够罢了。”
　　“你们的事情……我不想管。”籽沐云蓝偷偷看了眼这位眉峰挺拔、温润如玉的少年，她深知齐羽傅绝不会留下任何一个在将来可能对他或他的族民构成威胁的人，而他现在这么做的原因并非是了解不够，而是因为害怕。算了，籽沐云蓝回过神，如今她所有的心绪仿佛都马不停蹄的奔向千里之外的小小村落，奔向了那个她守候了近千年的心上人，现在的他又变成了什么样子？是高了一点？胖了一点？还是变的明朗爱笑了起来？他会不会用编好的歌谣哄他的小公主入睡？会不会同他的妻子共赏月下花洒、谈论家长里短？会不会正在享受着所有凡人都拥有着的生老病死、嘻笑怒骂的普通权利？想到这儿，世间的一切纷争从此也就再与她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