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笛飞声》穆水一

4、衣裳存心

　　是夜，小榭的梨花木桌上放置着那有刀口的海棠红衣裳。
　　“可惜了，皇帝倒也是个口是心非的，”白清喃喃道，“这衣裳……罢了。”
　　他轻轻抚摸着绸子，抬起手再嗅，如空谷幽兰般的清新。他摇头，拿起针线便隔着屏风补了起来。

　　沧彧溱睁眼之时，瞥向一旁，只余下淡淡凹痕，她昨晚滴上血的白帕被明帝吩咐收了去。如今日升，显然明帝已去早朝，她随着早早便候在金銮殿外的笙弦回了妆禾宫。
　　路上无人，她一回内室便再将面容改了回来。沧彧溱直直盯着铜镜中的自己，默不作声。
　　她忽而有些困倦。吩咐了笙弦若有人来访便道身子倦怠，恕不见之，于是便躺于妆妍殿的塌上思想着。
　　枕边是熟悉的发香，她沉沉的睡了去，昨日她精神一直紧绷着，一直未曾睡好。

　　古鉴斋内，沧梵将长剑置于地上，单膝跪着对明帝毕恭毕敬道：“那舞姬本名碧渊。”
　　一语了然，明帝颔首，“碧家，怪不得会冲着华嫔去。”他有意无意的提到沧彧溱，试探着沧梵的态度。
　　碧家是先帝即位时便着手削弱势力的一族，碧家历代掌钦天监，钦天监于朝堂有着举足轻重的势力，一朝君王一朝臣，先帝本就非内定太子，不欲让谣言惑众，便将时任正卿的碧刃囚于水牢之中联络沧家密杀，对外宣碧刃染疾暴毙，后便未再设钦天监。如今明帝已然恢复了此职，由穆离代掌。
　　“倒是臣的不足，臣如何都不能叫华嫔娘娘受伤，昨日竟让刺客冲着华嫔娘娘，险些伤到娘娘，请圣上责罚。”沧梵仍旧垂着头，语气中尽是内疚。
　　明帝亦是皱了皱眉，“这不能怨将军，碧渊出手狠辣，”他顿了顿，转而对身旁的李公公言，“择些古玩首饰给华嫔送去，告知她今晚朕在妆妍殿用膳。”
　　“是。”李公公俯身领命，立刻走了出去。
　　沧梵的眼角压着褶皱，精明的眼中波澜不惊，他紧接着道：“臣还有一事要奏。”
　　“将军直言。”
　　“臣昨日搜查碧家之时瞧见屋内仍有一妇一子，皇上如何发落？”
　　明帝淡淡道：“株连九族。知情的一个不能放过，当年父皇便是太过于心软。”
　　“是。臣告退。”沧梵行礼后便退了出古鉴斋。
　　明帝在决定这等生死之事上依旧不容置疑，一步一步离开宸清宫，沧梵放在剑柄上的手不禁握紧了点。
　　必然是他煽动的碧家，不过未亲自出面罢了。若是冲着沧家去的，首袭目标自然是淑妃，但她自亮出匕首开始目光便从未投到过淑妃处……
　　“他只告诉了那无辜的碧渊华嫔是沧家最为宠爱的女儿，于是便冲着她去了。”
　　明帝余光看着白清从帘后走出，接着他的话茬笑着说：“是，即使我不下令，碧家的人也留不下来。”
　　他不怕后世称之暴君，他所图的不过盛世江山得以政治清明，民能安居乐业。
　　可笑极了。

　　夕阳烧红了一大片云朵，比火要艳丽，比火还要动人。
　　“娘娘，刚刚李公公来报，皇上晚上在妆禾殿用膳。”沧彧溱方从榻上坐起，一旁的笙弦闻着动静便进来禀报。
　　“中宫淑妃那有动静吗？”沧彧溱秉着一向的口气问道。
　　“有，”笙弦回道，“淑妃娘娘邀请娘娘明日一同去玉莲池赏莲，似乎一同邀请了沈婉仪、年贵姬和梁贵人。”
　　她不着痕迹的笑了，“都是瑾瑄宫的。”
　　“是，瑾瑄宫主事是沈婉仪。”
　　“我明白了。”沧彧溱从榻上起了来，摆弄着自个的头发，“为我装扮下，让喜子再备轿，本嫔要先去凤鸾宫瞧瞧。”
　　她随意拣了条裙，在笙弦递过来的首饰盒中挑了一只点翠花簪，以固定绾起的部分青丝，“是哪来的？”
　　“李公公代皇上送来的。是御赐的呢。”笙弦面上笑意连连，为她自个的主子得宠而开心起来。
　　“我不稀罕。”沧彧溱瞟了一眼道。

　　“妾参见淑妃娘娘。”沧彧溱面对着坐在主位上的淑妃，盈盈福身，“妾失礼，未第一时间来凤鸾殿请安，请淑妃娘娘责罚。”
　　“华嫔免礼。”淑妃温婉道，“妹妹这会应是倦了的，本宫初次侍寝时便也是如此呢，亦不怪妹妹，毕竟皇上正值年轻。”
　　“谢娘娘关心，皇上施加于妾之不过一二，如今能为皇室开枝散叶是不负恩泽，如何能比得上娘娘？”沧彧溱拿捏着调，以妃嫔语言回答。
　　淑妃仍旧笑靥灿烂，“明日小聚邀请了其他的妹妹，华嫔为嫔得好生教导年氏和梁氏呢。”
　　“都是自家姐妹，娘娘何必如此客气？”沧彧溱以陌生的面庞扯动了嘴角，笑之虚伪。
　　“闻得今日皇上在妆妍殿用膳，妹妹莫在凤鸾殿耽误了时候。”淑妃下了逐客令，“怕倒是皇上怪罪到本宫这了。”
　　“是，妾告退。”沧彧溱不带一丝停留，转身便离了去，留在她鼻尖的有凤鸾殿的凤鸾香的靡靡气味，一瞬她颦了眉。
　　淑妃转而回了内室，刚入就闻一人道：“娘娘，华嫔看起来亦是个好掌控的呢。”
　　“莫小瞧了她。”淑妃笑笑，“如今婉仪同本宫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既然家书在娘娘手中，嫔妾如何便都不会违反与娘娘之间的约定的。”婉仪低眉，她的瞳孔倒映着衣裳上的玉佩。
　　自从明帝看到沧彧溱的那一瞬间，她便知道事全变了。
　　“那么嫔妾告退了，娘娘倒好生休息，怕明日就轮着娘娘侍寝了。”沈念娆临走亦留了一句阿谀的话，淑妃依旧温婉。
　　望着沈念娆离去的背影，淑妃的笑容渐深刻了起来，华嫔侍寝不过一日，再加今日不过二日，她如何断定今后华嫔定会得宠？她定然知道些什么，自小沈念娆待在明帝身边，心思自是清楚过旁人，委实摸不清她的路数。
　　不过淑妃并未计较，毕竟是沈念娆自己上门来的，她不过顺水推舟罢了，能伤到沧彧溱，她乐意，因为如何查都查不到她身上去。

　　沧彧溱刚回妆妍殿便看到了明帝坐在主位上待她回来，她以妃嫔之身做了礼，堆起了笑，道：“皇上政事繁忙，得空带这儿，妾真真受宠若惊呢。”
　　明帝亦是回以温润的笑容，“昨日倒是让你劳累了，朕今日特来瞧瞧你如何。”
　　“谢皇上关心，”沧彧溱走近了明帝，敛裙在他身边坐下，“妾刚去凤鸾宫向淑妃娘娘请安了，淑妃娘娘邀请妾明日同沈姐姐、年妹妹和梁妹妹一起去观莲呢。”
　　明帝笑意更深几分，“淑妃的确治宫有方，如今真为和睦。”
　　“皇上应当多去淑妃娘娘那看看，怕宴会的事儿让淑妃娘娘留下了阴影呢。”沧彧溱不动声色，俨然一副情郎妾意的模样。
　　“你倒也不失淑妃的那份贤德，”明帝将手覆在了她的手上，柔声道，“沧家的女儿果真知书达理。”
　　沧彧溱不作声，眸子深邃，微颤了一下，随即平静下来，她轻声：“你是否对淑妃也是这般说法？”
　　明帝闻她那淡漠的话语，微微笑道，“是又如何？”随即他感觉到了沧彧溱抵触的要抽回手，他压的更紧了些，“不是又如何？”
　　“我想做借用你的力量来知道真相。”她顿了顿，逐渐的垂下眼帘，补充了一句，“一切的真相。”
　　明帝低沉了声，他缓缓言：“为此付出的代价呢？你可愿意承受？”
　　“愿意。”沧彧溱毫不犹豫地回答，然而明帝笑了，“真相往往是最残酷的，残酷的让你觉得一切都不值。”
　　“不值与否不是你说了算。”她冷冷的反驳，“我什么都没有，所以……”
　　明帝似乎有些不耐烦，出言打断了沧彧溱接下来要说的，“朕想要你。”
　　“你说的是‘朕’而不是我。我拒绝，”她起身，直视着明帝，“现在的事情不足以让我付出为帝妾的代价。”
　　“那么你认为你拥有什么能够来让朕答应这件事吗？”明帝冷哼了一声，同样站了起来，他捏起沧彧溱的下颚。
　　“我会让你把你自己当作‘我’而不是朕，认为我是‘妻’而非妾。”她不避讳，认真的说。
　　“你做不到。”他嗤笑起来，“帝王生来就不当如此。”
　　“可是你对白清称呼的是‘我’而不是朕，不是吗？”沧彧溱仍旧昂着头，反倒不像明帝刻意做的，“不要否认。”
　　带着命令的口气，明帝不怒，“聪明。”他那日并非刻意称自为我，只是忘了她还在旁罢了，仅不料她仍旧记着。
　　沧彧溱稍微偏了头，明显的不愿。明帝将手放下，拉着她到了后备的浴室。他试了温度，淡淡的说：“下去吧。”
　　“……”沧彧溱停了一会，瞧着明帝已将衣衫褪下，她皱了眉头，不得不同明帝一般，只是朝着浴池另一面走了下去。刚入水的一瞬，寒意透骨而入。她仍旧保持着面容，不带任何表情。
　　“如果冷的话说出来可以。”明帝的声音显得朦胧，“朕习惯了。”
　　“我也习惯了。”她同样如此回道。
　　明帝靠着一旁，瞧着远处的伊人，身姿撩人。他吸了口气，嘴角的笑渐而邪魅，如今好奇的是，她受过多少委屈，导致她竟是如此性格，不驯、无礼甚至于能够拂逆皇帝。

　　一夜无梦。仍旧如同初夜侍寝，他二人不过分枕二侧，只是今日沧彧溱起的早些罢了。
　　天蒙蒙亮，不见日出，却异常清新。她方才想起身，明帝便揽住了她。
　　“除了你卸下面具的一切，你都是全心全意对待朕的华嫔。”明帝在她颈旁吐息，言语中尽是疲惫。
　　“放心吧。这是我的事，我能够做到。”沧彧溱稍愣，不料他竟会如此，随即认同了他的话。
　　明帝的手放开了她，沧彧溱落塌，至桌前梳妆。
　　面容泛白，是最真实的。唇微泯，眸子水灵。敷过膏后，她皓腕抬起，仍旧不愿绾发髻，于是她执篦，梳理着三千青丝。一次又一次的滑下，最后以手指勾起鬓边垂发，以点翠珠花固定，柔荑在檀木盒中挑挑拣拣，最后选定了玉垂扇步摇。沧彧溱方转身想自个挑选衣裳之时，却以极近的距离停住了脚步。
　　明帝正站在她面前。
　　“漂亮。”他赞叹道。沧彧溱充耳不闻，绕开明帝走向了箱处。
　　“稍等会吧，一会白清会将衣裳送来。”明帝不急，反而坐在塌上。
　　“皇帝你能不能不拆穿我？”话音刚落，白清便穿过了帘子从外头入了内，盘内拖着一袭马面裙，他将之展开，是月光蓝茉莉暗纹的，显得清而贵。
　　“你的手艺很不错。”沧彧溱接过那裙，淡淡道。
　　白清笑了笑，“谢娘娘赞赏。剩余的衣裳已然送至笙弦姑姑那儿去了。”
　　沧彧溱走入屏风内，只余下明帝与白清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