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最后的黑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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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凉从茂陵出来，拐进一条级偏僻的山间小道，一个穿着粗布褐衣的驼背不知何时跟在了他身后，亦步亦趋的模样，仿佛从来就没离开过。
“千颜呢？”纪凉随手将空空的酒坛丢给驼子，顺着几乎已被草茎覆满的小径往山下慢慢走着。
驼子微微抬眼看了看纪凉也在夜色下纷飞的红色袖摆，肥厚的嘴唇颤了颤，尽可能压低了嗓子说道：“颜主子在属下去请前便被姚引劫走了，我等赶过去时，只有散落的药粉和主子留下的打斗痕迹。”
男子的声音似是被压到极限，带着种声带被拉伸到极致才会产生颤抖。纪凉瞥了那人一眼，却并未说话，只到：“自己去领罚罢。”
那驼子听了这话，竟如蒙大赦似的原地跪下对纪凉磕了两个头，飞也似地向后退去，随即消失在了树木葱郁的阴影里。纪凉虽未回头，却像是亲眼看见了驼子离开的全过程一般，冷冷哼了一声，抬手揉了下额角，露出个嘲讽的笑容，低低自语道：“却只有这点骨气。”
纪凉拢了拢雪缎般的长发，眼底多少还是带上了些怒意，却又很快消了下去，嘴角却紧紧绷着，不复往常的笑容。
千颜本是天毒体质，少有能对她产生伤害的毒药，万物相生相克，自古毒伤人药医人，可对千颜，却恰恰相反。相比姚引那小子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利用千日青的毒性，配出专门对付千颜的药物，堵截了她，想将夏泊抢走。偏生千颜的运气也实在不好，那千日青本就是姚引送给夏泊的，因着这个被对方算计，也只能叹一声天命不可违了。
不过到底是小看了姚引这个小子啊。纪凉笑了笑，眼里却不起波澜，人总有极限，纪凉有，姚引也会有。
“可别让我抓到把柄啊~~”纪凉笑了笑，看了一眼身后的树丛，眉眼弯弯，温声道：“还不出来么？”
“师傅，”玉天宝将脑袋上顶着的叶冠摘下来，静静看着纪凉，早在纪凉训斥那驼子的时候，他就隐隐感到纪凉似在暗指自己。
纪凉看了一眼脑袋上还挂上了两片叶子的小徒弟，心里忽然难得的涌上点讽刺，憎恨命运本是弱者才会做的事，可纪凉总觉得，自己遇见了玉天宝，就开始变成了爱心软的弱者，也许就像夏泊小丫头所说的笨蛋也会传染，纪凉觉得养孩子大概是最快的传染方式。
“你最好别问我为什么，我怕你问完了，要像小时候一样拎起刀便去砍人。”纪凉语气又轻又慢还带着些微的漫不经心，他朝两人笑了笑，手从红色的纱袖里伸出来，双臂攸张，像只大鸟般腾空而起，在夜色中翩然而去。
西门吹雪看着纪凉离开的方向，手上加了些力道，将脸色惨白的玉天宝有往怀里抱了抱，令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伸手在他微长的刘海上划过，淡淡地道：“你不妨跟我说，唔••••••”
这个亲吻来的仓促且忐忑，玉天宝的动作简直称得上是撕咬，却犹带着些小心翼翼的吮吸。西门吹雪愣了愣，仍是将人推开，并且给了玉天宝一个响亮的巴掌。
玉天宝惨白得像个鬼一样的脸上终于借由这一巴掌染上了些许红晕，也终于让玉天宝清醒过来。他有些愣怔的看了眼西门吹雪被咬得肿胀充血的嘴唇，有些茫然的张嘴看着对方。
西门吹雪揉了揉玉天宝的脑袋，却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去，只留玉天宝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这荒崖上，踏碎了一地的月光。
玉天宝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段身不由己的岁月，被无形的丝线纠缠摆布，本能般的危机感无时无刻不再刺激着他的神经，可他却像裹缚在一张巨茧中一样，始终理不出头绪，姚引、南王、叶孤城、欧阳情、夏泊、千颜、康宁、祐樘、纪凉，还有始终都没露面的玉罗刹，他知道玉罗刹一定知道并且伺机等待着什么。
他终于又觉出自己的渺小与无力了，而这次，却再也没有人站在他身边了，他抖抖脚，任由崖下的气流吹起自己的衣摆，不知不觉间，天际泛起一线白光，玉兔消隐，竟是要天凉了。
玉天宝拍了拍沾染了一夜寒露的衣衫，站起身来，慢悠悠的朝山下走去，却看见山脚处有个长身而立白衣人，雪白的衣衫染上金红的晨光，看在玉天宝眼里，有种似乎一直烫到心里去的暖意，暖得他眼眶都微微热了起来。
“西门，”玉天宝拉住对方微湿的袖摆，吸了吸鼻子，微垂着头不敢去看堆房的视线。却听到头顶有声极淡的叹息，然后一张绢帕就出现在自己眼前，有些粗鲁的在鼻子下方擦过。玉天宝有些不好意思的又吸了吸鼻子，抬头看西门吹雪，见对方也是耳根微红的尴尬模样。
见对方看过来，西门吹雪有些难堪的将帕子塞到玉天宝的手里，将脸扭到一边，仿佛随意似的牵住玉天宝的手淡淡说道：“走吧，回去给你熬药。”
“唔”，玉天宝单手擤了鼻涕，看了一眼牵着自己左手比自己走快了半步只留给自己一个后脑勺的西门吹雪，忽然觉得一直空落落的心被什么攸然填满了。阿雪，我想要你活着，我赌不起，所以，对不起••••••
玉天宝忽然顿住步子，对上西门吹雪扭头看过来的目光，忽然说道，“西门。我是真的很累了，”玉天宝微微笑了笑，微微牵起的嘴角因为勾到右半张脸的伤口而显得有些勉强，他松开了那只和西门吹雪牵在一起的手。
“我杀过人，很多人，贩夫走卒、寻常百姓，还有很多身份名字都不清楚的人，”玉天宝又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是个西门吹雪从没见过的，诡秘而且饱含恶意的笑容，“还记得神匠余庆益吗？是我杀了他。”
西门吹雪一动不动的看着玉天宝，仿佛从来没有见过眼前的人一般，玉天宝的嘴张张阖阖，可西门吹雪却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很远，有一些从未注意的细节被从记忆中扯出，、重组、变成了全新的样貌，余老头的孙子，搬家，那些被留在院子里老爷子最宝贝的铸造器具。有什么从脑海最深处炸开，将西门吹雪的每一根神经都焚烧殆尽。
他的手终于还是覆上了那柄追墨剑，随着微颤的剑吟，一片雪白的衣摆落在玉天宝眼前，西门吹雪没有回头，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雪白的衣袖落在路边一滩泥水里，一片污色。
玉天宝简直不敢去看西门吹雪的身影，他盯着那布片被水一点一点染脏，觉得心里的某个部位也像是被浸在了泥水了，被厚重的泥浆裹得愈发沉重，他有些茫然无措的抬头看了一眼山脚下满是人烟的村庄，有两个小童扯着条腰带似的麻绳疯跑，后面还有个赤膊的汉子拎着裤头追赶，可玉天宝却那些人烟都离得远了，自己仿佛一个人赤脚站在冰雪里，从某个部位泛出来的冷意，几乎要把心脏冻裂。
玉天宝脸上那古怪的笑容早在西门吹雪回神的那一刻就消失不见，他面无表情的捡起那片衣袖，拿内力蒸干了，和手里的手帕一起细致的折好，收进了袖摆里，大步朝村口的方向走去，夏朗应该带了马匹等在那里。可等玉天宝赶到，却发现等在那里的根本就不是夏朗，而是本应被支到江南去的康宁。
“我很少对西门以外的人有耐心，”玉天宝看了一眼康宁，语气平静地说道：“我打不过你，可我要走，你也拦不住。”
“你以为你去了，就能救回夏泊吗？”康宁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脸色晦暗的玉天宝，露出一抹凉薄的笑容：“就算你救下她，她也活不到下月十五。在她知道你会被逼在西门吹雪和她的命之间做选择的时候，她就已经放弃自己那条命了。”
玉天宝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种慑人的光芒，他的目光总是漫无边际的散乱着，让人摸不清重点，忽的聚在一起，却像是投在雪面上的日光，浓烈耀目，带着一种野兽犬齿般的锋锐。
而康宁只是轻笑了一声，这声笑像是突如其来的乱石，砸碎了满地的冰雪，玉天宝眼中的那道光束像是受了惊的流萤，呼啦一下散了个干净。
“面具戴久了，还记得哪个是自己吗？”康宁跳下马来，将鞭子甩给玉天宝，漫不经心的摸了摸浓密的马鬃，侧头对上玉天宝，说道：“你以为你这样做对得起谁！”康宁下巴微抬，目光扫过玉天宝紧抿的嘴唇，语气尖锐的说道：“你不过是怕死而已！”
玉天宝仿佛被拨弄了最隐秘的暗刺一样，眼里忽然露出狼一样的凶光，与刚才的锋锐不同，细密的打量落在康宁脸上，康宁嘴角依然挂着讥讽的笑容，可手却不由得探进袖中握住断鬼。玉天宝这般作态他却是见所未见，带着一种简直让人血管发冷的打量以及无法驯化的凶戾，连他自己也有一瞬间生出成为了猎物的错觉。
可玉天宝腰边的刀却忽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嗡动，玉天宝仿佛被惊醒般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看康宁，向前两步坐在村口榆树下的石凳上，随手在另一个凳子上拂了拂，只等康宁坐下。
“除了我爹是西方魔教的教主，我恐怕一无是处。”玉天宝仰脸看着从细密的榆树叶底钻进来的阳光，慢慢地说道，“不知夏泊可有跟你讲过我们上辈子生活的地方，我进到孤儿院的时候，才三个月大，二十四年里，我有七年零九个月都是在那里生活的，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每晚都空着肚子入睡，我那个时候总觉得自己也许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每天睁开眼看到太阳，都觉得无比幸福。能够活着，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我后来被一对夫妇收养、长大，念了大学，有了工作，每天都过得很安稳，我本来以为我的一生都会这样安稳平淡的过下去，却从来都没有想到会来到这里。”
玉天宝扯了扯嘴角，最后还是没能露出一个笑容，他叹了口气，抬手覆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声音也变得有些闷闷的：“在最开始，我不过是一个顶着魔教少主名头的傀儡罢了，除了纪凉，没有人知道我是玉罗刹的儿子，没人教我习武，也没人教我识字，我长到四岁，却从未见过玉罗刹出现，也从未见过教众，唯一听见的只有少教主体弱多病、任性骄纵的传言。玉罗刹不愧罗刹之名，他连成长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可有可无，随时都会被人取代的日子，并不好过，况且我是真的体弱。我逃过，却似乎命中注定一样的又回到了那个地方，这一次我却成了一把刀，一把杀人的刀，我只想远离着一切安静的终老，可每次面临的都是鲜血和死亡！”
康宁近乎惊诧的发现有晶莹的液体从玉天宝的手掌下流出，玉天宝不知何时竟已哽咽：“我只是想活下去。”短短七个字，却仿佛说尽了一生。
康宁微垂着眼，掏出袖中的断鬼，血色的玉石透出淡淡的温度，他忽然想起当初谷主将这笔交给自己时所说的话。
这江湖，不是你的江湖。
你的江湖，永远都在自己心里，只有守住你心里的江湖，方不负平生意气，年少风流。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最后的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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