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镜子上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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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个小孩，他和一面会说话的镜子成了朋友。
有一天，孩子想要送镜子一份礼物。于是他问镜子：“你想要什么礼物？”
他说话时睫毛就像蝴蝶翅膀一样轻盈地翕动。
镜子不禁回忆起自己所见过的千万面孔，似无一张有这样的清澈。
它一面很古且很精美的镜子，自十七世纪，它从威尼斯的姆拉德岛上被熔铸出来以来，就在这世上流传辗转。
曾有用鲸鱼骨撑起百褶华裙的贵妇，对镜欣赏光秃眉骨下风情万种的眼睛。也曾有丰盈曼妙的明星，撅起那那矽胶充填的如火红唇，亲吻冰冷的镜面。
这些面孔曾经精致，也都已经衰老枯萎。镜子经历了三个世纪，映照出的无数美丽容颜，都像晨露一样短暂。
于是镜子答道：“我想要一张脸，可以吗？”
“一张脸？”
“嗯，一张脸。”镜子说，“因为我看过很多很多的脸，但我只能映出别人的脸……我也想要一张属于我自己的脸啊。”
孩子想了想，说：“我画一张送给你可以吗？”
“好啊。”镜子高兴地说。
于是孩子开始给镜子画脸。
他找来颜料和笔，在镜面上涂抹。
可是涂出来的东西非常难看，好像一个粉红色的肉块，最后只好全部洗掉。
孩子失落极了，哭得满脸鼻涕，镜子反过来安慰他。
“这是不会画画的关系……有心意我就很高兴了，反正这也是一张脸嘛……”
“这个不是。”孩子固执地说，“我要给你一张真正的脸。”
于是他去学绘画。
他用炭笔勾勒，他用颜料涂抹。他学习透视、色彩，以及骨骼的结构，肌肉的起伏。
他逐渐掌握了要领，而且越来越深入甚至痴迷。
他时常在心里勾勒那张许诺给镜子的面孔--从最初的一张简单笑脸，逐渐有了越来越多的细节和美。
他从每一个梦里撷取最柔和的颜色，他从每一个物体里找寻最优雅的结构。他在所见的每一张面孔里抉择--擦肩而过的某个人嘴唇从容的弧度，或前额明朗的轮廓。
那张脸在他心底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美。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过。
他越来越有名，一笔千金。
“你画得很好了。”镜子说。
“还不够好……”他回答，“还画不出来。”
“画不出什么？”
“你的脸。”他说起那张脸的时候，眼底熠熠生辉，仿佛信徒谈论着圣物，“我知道你的脸--”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就在这里，但我看得不清楚，等我看清楚，我会画出来给你看的。”
“好吧。”镜子不在乎等待，它有的是时间。
他勾画那张脸，越来越清晰，无一丝瑕疵。
他逐渐老去，白发曼生，皱纹爬上额角。
那张脸却越发的高贵和清灵。
那张脸有极致的美，皎然如新月，清澈如泉水；又妍丽如带露的秾桃、华诡如紫色的锦缎。
他有时提着笔，对着空空如也的镜面，凝视自己的笔尖，不敢落下一滴颜料，从清晨到日暮，最后颓然弃笔。
“画吧。”镜子说，“我只是想要一张脸，就最开始的那张也很好呀。”
“别提那个了。”他抱着头，痛苦不堪，“那张脸……我画不出来--”
那面孔如蝴蝶，明明盘桓在指尖，稍一动作，它便飞走。
每颗炭粉都在嘲弄。
每滴颜料都是亵渎。
衰老软弱的手承不住美的重量。
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很想放弃，那张脸却不依不饶。
那面孔纠缠在每一个梦境、每一段思绪之间。不知不觉间，指尖在空气里勾勒它，视线在迷蒙中搜寻它。
“画吧。”镜子对他说，“画出来肯定很美。”
“不会的。”已经是老人的他心灰意冷地放下笔，“不会的。”
--不久之后，老人病倒了。
在医院里，老人让人将镜子取来。
他的手上满是衰颓的斑纹与纵横深刻的皱纹，颤抖得拿不稳镜子。
“对不起。”
镜子低声说：“没关系。”
“我很想给你画一张脸的。”
“那就画吧。”
老人的手抖了一下。
“我画不出那张脸的。”
“那么那张脸就不是我的脸--举起我来，看你自己的脸。”
老人举起镜子，看着镜中苍老如岩壑的面孔。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镜子说，“你的面孔清澈，眼睛非常美，睫毛像蝶翼一样翕动。”
老人的眼睛几乎被淹没在层层叠叠的皱纹里，白发已稀疏。
“我只是想要一张脸……”镜子说，“我还记得十七世纪的女人用鲸鱼骨撑起长裙，她们眉骨光秃，眼睛风情万种。我还记得那个歌手，她嘴唇丰盈曼妙，里面满是矽胶，她用那双唇亲吻过我的镜面。
“那些面孔都很美，也都已经衰老枯萎。我经历了三个世纪，见过无数张脸，都像晨露一样短暂。
“--我只是想要一个朋友的礼物。”
“……是吗？”老人低声问。
“画吧。”镜子说，“画吧。”
于是老人战栗着，举起镜子，对它呵了一口气。镜面上留下一层白色的水雾。
于是他举起手，用战战巍巍的指尖描出一张笑脸。
那就像是孩子在起雾的玻璃窗上留下的漫笔--没有结构、没有细节，几条简单线段，构成一张幸福笑脸，在薄薄的水雾当中。
这层水雾会快会消弭，镜子想，就像此前曾映在镜中的无数面孔一样，消弭在时光里。
--但没关系，所有的面孔最后都要消失。
--而且我已经收到了这份礼物。
它幸福的心情，正与这面孔相应。
没有肤色，没有肌理，连五官都欠奉--纯粹的，除了幸福之外什么都没有的面孔。
除了幸福，除了眼角处水雾汇聚滑落的长痕，就什么都没有的脸。
“谢谢你。”镜子说。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镜子上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