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一二事》夭卡

2、第二章 王二要闯江湖

　　我挺佩服自己的，很多年之后想起来还是觉得骄傲不已，因为，我，在十五岁那年，毅然决然地放弃一切，背起行囊闯荡江湖去了。

　　要知道，我可是一点武功都不会的，我所有的装备不过是肚子里装着几篇老夫子的文章，身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裳，头上顶着一个先生赐予的充满内涵的新名字——王二，而已。

　　我的人生从来没有那么勇敢果断过，我记得当时夜色深沉，我昂首阔步，头也不回，虽面无表情，而内心激荡，激荡如我纷飞的衣袂，似乎已经具备侠之风范的雏形。

　　大狼在我身边打了个哈欠：“哎，好困！”

　　一声哈欠把我拉回现实，我忽然意识到方才我的记忆似乎被篡改了。

　　我背起行囊闯荡江湖去了，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又的确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件事情的起因大概是这样的，大狼不知道从哪里捞到一本小册子，上面写着“武功秘籍”四个大字，里面画着些奇怪的小人比划着奇怪的姿势，大狼像着了魔一样，学堂也不去了，每天净蹲在村后的小土坡后面埋头苦读，一边读还一边比比划划。

　　我虽然对这项行为很不能理解，但是既然大狼沉迷其中，那肯定是有他的道理，因而，我坐在课堂里总想着去后山坡看看大狼的武功练到第几层了，有没有一掌劈开大石头啥的，心神非常不宁，上课居然走神，连先生都看出来了，又因为对我的偏爱而不好厉声呵斥，只好一个劲儿地咳嗽不止。

　　终于等到先生嗓子都咳哑了，我抓起书包飞快地往后山跑去，通常会看到大狼两只爪子红通通地竖在半空中，有模有样地比划不止。

　　大狼废寝忘食，一练就是一整天，茶饭不思，一个月内瘦了不少，脸颊都削了下去，更显出棱角分明。功夫也见长进，有一天他终于一掌劈开了一块带缝的板砖，我拍手喝彩：“好厉害！”

　　大狼得意至极，把被划破了一道口子的右手在裤子上蹭了蹭血。

　　如此之后的某一天，大狼神秘地告诉我，他已经练成了某项神功，跟着武功一起升华的还有他的思想，他说他最近看开了很多东西，人生很美好，可是我们却把美好时光都浪费在一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上，譬如念书写字，譬如打架斗殴，譬如捉鱼摸虾，譬如吃饭睡觉，想想真是可悲！

　　我瞠目结舌，大狼什么时候这么有思想了！

　　大狼继续升华：“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去江湖上闯荡历练一番，才不枉此生！”

　　有道理，可是为什么是我们？

　　大狼继续道：“就这么决定了，走！说走就走，事不迟疑！走！”

　　我蹲在地上，仰脸看着大狼意气风发地站在那里，高大英俊，适时，夕阳西下，光芒万丈，气势恢弘。

　　大狼站了一回，回头踢了我脚：“你怎么还蹲在那里？走啊！”

　　我收了收神：“去哪里？”

　　大狼皱眉：“江湖！江湖！”

　　我愚蠢地问：“江湖在哪里？”

　　大狼似乎被问住了，他原本是想用“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之类的话来敷衍我，可是他大概料到我会用一句“我们村也有很多人啊，那也是江湖啊”之类的话来反驳他，于是他眉头一皱，高深道：“一切你所不能预知的地方，就是江湖。”

　　此话狗屁不通，但是足够我费解一时半会了，趁着这一时半会，大狼再次催促：“走吧，走吧，天快黑了！”

　　我磨磨蹭蹭从地上站起来：“我得跟我爹妈说一声……”

　　大狼急道：“说什么说啊，他们都是思想守旧派，怎么能够理解我们的新潮思想呢？说了也是白说，不说了，走！”

　　我还想说：“那不说，他们不是会担心……”

　　大狼道：“担心你？你们家从老大能数到老七，你妈肚子里还怀着老八，连个名字都起不出来，你觉得你爹妈会担心你？”

　　大概也是这么回事，可是，大狼，你可是独苗。

　　大狼晃晃脑袋：“你能不能别磨叽了？你是个男人不？你要是个娘们，我还不带你一块走咧！”

　　我估计大狼是有点头脑发热，于是提醒道：“那我们回去拿点东西，吃的，穿的，啥的。”

　　大狼一脸鄙视：“瞧你这个瞻前顾后的傻样，既然是决意闯荡江湖，就得有舍弃一切的勇气，拖泥带水的那算什么闯荡江湖？”

　　可是，闯荡江湖也不能不吃不喝光等着羽化升仙吧。

　　最后大狼决定妥协：“要拿你回家去拿，随便拿点吃的就走，不要跟你家里人提这事，他们不能理解的。”

　　我点点头：“你呢？”

　　大狼跺脚：“我在这里等着你，别废话了，赶紧的！”

　　我溜烟跑回家里，我妈照例背着我七弟在烙饼，看见我劈头一句：“坐着去，等吃饭！”

　　我想大狼说得对，这样的生活是没有什么意义，或许，江湖更有意思些，那个我所不能预知的世界。

　　我吃了两个饼，喝了一碗玉米糊，环顾四周，似乎也没什么可带，我想回家来，无非是想先填饱肚子而已。

　　我立在屋子里想了想，末了去枕头底下把弹弓掏出来塞在怀里，又翻箱倒柜地掏出两件衣裳抱在手里，这时候老六吮着手指头进来了，看着我抱着两件衣服在屋子里踱步转悠，于是问：“二哥，你……”

　　我一抬头看见老六胸前挂着一块围巾，这孩子吃饭不老实，总是蹭身上，我妈嫌洗衣服麻烦，就总在他胸前挂着一块巨大的围巾，平时还可以用来擦鼻涕眼泪啥的。

　　我上前一步把围巾给解了下来，方方正正的，正好做个包袱。

　　老六平白无故被抢了围巾，一皱鼻子要哭，我在她哭之前，大步流星地迈出门去，跑过灶前，我妈探出脑袋：“你干啥去？”

　　我含糊道：“去找大狼。”

　　我妈拿油布包了两个饼子：“带去给大狼吃，你别老是吃人家的！”

　　我接了油布包，心中忽然一酸，想以后恐怕再难吃到我妈烙的饼了，于是张嘴想说点什么，我妈忽然眉头一皱：“哎，谁在哭？是不是老六在哭？”

　　我说：“老四刚才惹她来着。”

　　我妈“哦”了一声，继续烙饼去了。

　　我出门口去，老四正蹲在树下拿开水浇蚂蚁，看见我头也不抬一下，我过去踢踢他屁股：“老四，昨儿妈给你买糖的钱还有么？”

　　老四道：“有啊，谁稀罕吃糖，我攒着买好玩的呢。”

　　我凑过去道：“先借我用用？”

　　老四警惕地看着我：“你干什么用？”

　　我不擅长撒谎：“我的书掉河里去了，我得买本新的去。”

　　老四撅嘴：“你不是都背过了么，不要书也罢。”

　　看他个人小鬼大老气横秋，我耐心地摸摸他脑袋：“没有书，先生要打手心，其他同学也要笑话我。”

　　老四不情不愿地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钱给我，我掂了掂，把手伸进他口袋里，把剩下的全给摸了出来，老四要跟我急，我按住他道：“改日还你，先拿着这个。”

　　在他手心里放了一文钱，然后飞奔而去。

　　等我带着坑蒙拐骗强取豪夺而来的全部家当跑去后山时，大狼已经等得非常不耐烦了：“我还以为你要不来了呢，小兔崽子！”

　　大狼总是不信任我，这点不好。

　　我抬手抹抹嘴，方才吃了油饼没擦嘴。

　　大狼看着我怀里抱着的东西，好奇道：“拿的什么？”

　　我把六妹围巾做成的包袱递给大狼，他拨拉着看了两眼，嗤之以鼻：“为拿这么点东西跑一趟？没劲！”

　　我再把手里的油饼递给他，大狼摆摆手：“不吃！谁吃那个！你磨磨唧唧没完了，还要不要走了！”

　　不吃拉倒，我把油布包一并塞进包袱里，系了个完美的结，背到身后，原地蹦达了两下，觉得很稳当，不会掉，于是大声道：“好了，走吧！”

　　大狼潇洒地甩甩脑袋，大步流星地开走了。

　　我一路小跑跟进。

　　夜色渐浓，夕阳的最后一丝光线被零星的煤油灯光所取代。

　　走到村口，我回头望了一眼屋檐低矮的村落，点点灯光，应该也有我家的一点，不知道老六是不是还在哭。

　　大狼站在远处，压低嗓子咳了一声，催我快走。

　　我瘪了瘪嘴，做不出更多的表情来，只是在想，我王老二，不对，我王二，要去闯荡江湖了，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虽然这意义尚不明朗。

　　然后，我深吸一口气，朝着不可预知的世界，也就是江湖，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