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一二事》夭卡

1、第一章 王老二要改名

　　我的名字不好听，不像个正经名字，很多人都不相信这是我真名，还以为只是个绰号或者小名之类的，就算勉强相信这是真名，大多数人也会觉得我爹娘未免太不负责任，正经人家的孩子谁会叫这么个破名字呢？哪家孩子落地之时不是举家欢喜，上下求索绞尽脑汁要起一个大气恢弘的名字以承载父母的殷切期盼和美好期望呢？反观我的名字，仿佛是大街上捡来的！

　　其实，对于我的名字，我本人是没有多少意见的，甚至还觉得蛮好听的，毕竟，在上学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连名字都没有的。

　　这样说似乎也不确切，因为我毕竟还是有一个称号的，要不然我爹娘怎么称呼我呢？那个时候，我叫老二，在我踏入学堂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叫老二。除了我爹娘，村里的人也叫我老二。

　　那个时候我不太爱说话，是个闷头鹅，但是村子里的人都爱跟我说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狼说大概是因为我长得脸太圆的缘故，可是脸圆招惹谁了？总之，我光着脚沿着墙根低头走路的时候，总会有人扯着嗓子跟我说话。

　　“老二，哪去？”

　　“老二，吃过了没？”

　　“老二，鞋呢？”

　　“老二，你妹呢？”

　　“老二……”

　　诸如此类，但是我每次都充耳不闻，仿佛没有听到，当然我是听得到的，并且可以听到在我走过之后他们刻意压低的声音：“这孩子蛮可爱的，就是脑瓜子有点不对劲，不会是少根筋吧？”

　　这其实是谬论，这种谬论在我进入学堂不久之后就被有力地驳斥了，我作为一个众人口中少根筋的孩子，是第一个可以背出三字经百家姓之类高难度文章的学生，是唯一一个没把墨水写到脸上去的学生，也是挨板子挨得最少的一个，因为我听话，不捣蛋。

　　但是我超然卓群的学习佳绩和恪守规矩并没有使我获得更多的美誉，实际上，我因此遭到了更多的嘲讽。

　　“老二，今天有没有得小红花呀？”

　　“老二，今天写了多少字呀？今年我家的对联交给你啦？”

　　“老二，放学回来给婶子画个鞋样子啊？”

　　“老二……”

　　村民愚钝，读书无用，把孩子送到学堂的唯一原因就是孩子太多，带不过来，先生可以帮忙带孩子，村里拨一笔专款，养个老秀才还是养得起的。

　　先生对此很无奈，可是他历经风霜，无奈的事情多了去了，这一点算不得什么，因此也终日摆着一副严肃脸面，传道授业，并且以打学生板子为副业。

　　但是先生对我还是很和蔼的，毕竟，我至少是肯读书的，在整个课堂鸡飞狗跳的时候我也能端坐在板凳上无动于衷，直到不知何处飞来的书本砚台砸到我脑袋上血流如注，我才会往桌子底下一缩，佯装昏过去。否则，我实在不好意思在先生眼皮子底下造反。

　　先生觉得我是个有出息的，以后必定是能够中举人的，到时候张皇榜，我的大名挂在那里，居然就叫“王老二”，这实在是不好，不雅。

　　“老二，王老二，这名字太老气，老气横秋！”先生如是说。

　　我深以为是。

　　在我人生的前十五年里，除了爹妈，我只听两个人的话，一个是大狼的，另一个是先生的，先生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先生说：“我得给你改个名字。”

　　我说：“行。”

　　先生说：“事关重大，我得回去好好想想，明儿再告诉你。”

　　我点点头，兴冲冲地跑回去告诉大狼，大狼正窝在草垛下吃烤玉米，听了这话，翻翻白眼：“我早说了，你这名字，难听，早该改了！”

　　大狼居然也赞同我改名字的事情，我很高兴，眼巴巴地盯着大狼手里的烤玉米：“你说，先生会给我改个什么名字？”

　　大狼咬了一大口，掉了几粒玉米粒在地上：“他个酸秀才，能起什么好名字！你要是早说改名字，我给你起好了！”

　　我盯着地上的玉米粒，心里不以为然。

　　这是大狼跟先生不一样的地方，他的话几乎都没有道理，至于我为什么愿意听他的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由于他的脸比较长的缘故，可是这跟脸长有什么关系呢？我想不明白。

　　我想不明白的事，通常是不会再想的，因此我一如既往地顺从着大狼，形成了习惯。

　　大狼鼓着腮帮子咀嚼良久，忽然一拍脑袋：“走，回家去，我给你起个好名儿！”

　　我一怔：“先生要给我起呢。”

　　大狼把吃剩的半个玉米屁股塞进我手里，顺便在我胸口蹭了蹭手上的灰：“我保准比他起的好，你不信？”

　　我咬着大狼吃剩下的半个玉米屁股，我还真不信。

　　大狼一副权威受到挑衅几欲跳脚的模样：“你不信？你瞧瞧，咱们村，谁能比得上我的名字气派？”

　　我一边啃玉米屁股，一边拿眼斜他，李大狼，这破名儿，能气派到哪里去呢？

　　大狼领略到我质疑的眼神，一个巴掌拍在我脑袋上：“我是说原名，我原名！你个小兔崽子，再叫我大狼，看我不把你脑袋扇歪了！”

　　大狼原名李俊朗，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我们村最气派的名字了，据说是当年大狼的爷爷翻着典籍翻出来的，取“聪悟俊朗，天才英发”之意，大狼的爷爷当年也是颇识得几个字的。

　　但是再气派也是大狼爷爷起的，跟大狼本人没有关系，大狼并没有遗传到一丁半点的才华，而大狼爷爷已经过世了，我不知道跟着大狼回家这一趟能有什么收获。

　　大狼从箱底翻出他爷爷留下的几本散架的书，蘸着唾沫乱翻腾，时而蹙眉作凝思状，仿佛他真的在想似的。

　　大狼妈刚好蒸了包子，端了一篮子过来：“哟，老二来了，吃包子啊？”

　　我手里还攥着根残留了几粒的玉米棒子，含糊不清地说：“呃，我还有……”

　　大狼妈瞅见了我手里的东西，皱眉道：“吃那个干什么？烤得半生不熟的，又脏！来，吃个包子，猪肉大葱馅儿的！”

　　我瞅了一眼大狼，他正凝神思考，想得很投入，我于是飞快得把剩下的玉米粒一扫而光，然后伸手接过了猪肉大葱馅儿的包子，低声道了谢，大狼妈笑呵呵道：“谢啥呀，跟大娘我还客气啥呀！”忽又转向大狼提高音量吼道：“你还不吃饭！白天在学堂里不看书，来家里假惺惺什么！”

　　大狼朝她挥挥手表示不耐烦，大狼妈又骂了他几句，然后又摸了摸我脑袋：“还是老二好，老二呀，大娘不要大狼了，你给大娘做儿子吧？”

　　我咬着包子干笑，并且企图躲开大狼妈的手，大狼妈又旧话重提地罗嗦了半天，终于走了，我收了笑，捏着包子坐回大狼身边，我想，如果大狼不能给我起一个好名字，我至少可以收获一个包子。

　　大狼思索良久，终于找到一个中意的，把书凑到我鼻子底下，长长的手指敲着泛黄的纸张：“俊采！王俊采！怎么样？”

　　我瞪大眼睛才得以瞧清楚那纸上模模糊糊的“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字样，一边咀嚼一边念：“俊采？”

　　大狼满怀期待道：“怎么样怎么样？”

　　我慢悠悠道：“还行，可是，像个女孩名儿……”

　　大狼一巴掌扇来：“你懂个屁！女孩哪能有这么气派的名字！”

　　我摸着脑袋，心想，村头姓张的那户闺女，可不是就叫云彩么！

　　最终我没有采用这个名字，不是我不想听大狼的，关键是先生还得给我起名呢，要是先生起了个更好的名字，我肯定得听先生的，当然了，最好是先生起名时跟大狼翻阅的是同一本书，并且起到了同一个名字，那样就最好了，看大狼兴致勃勃那劲儿头，我真不想扫他的兴。

　　怀着一肚子忐忑与期待，第二天我和大狼一同跑到先生家里去索要名字，先生一拍巴掌：“你来得正好，我想了一夜，想到一个绝好的名字，来，我写给你看！”

　　挥毫泼墨，在一张用过的草纸背面写下两个遒劲的大字——王二！

　　我和大狼趴过去瞧了半晌，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王二？

　　先生摸了摸胡须：“正是！”

　　大狼忍不住要狂笑：“这跟先前那名儿有啥区别？不就是去了个老字么？”

　　我瞪了大狼一眼，先生肯定有先生的道理，他知道个什么！

　　果然，先生拈须微笑，高深莫测：“非也，这个名儿跟先前那名儿区别大矣，你不能只看表面。”

　　大狼就差哼出声了：“那敢问先生，区别在哪里呢？”

　　先生叹息：“其中深意，原本是留给你们自己体会才有意义，可惜你们年幼无知，为师不得不破例给你俩讲解一番了！”

　　我和大狼对视一眼，表示洗耳恭听。

　　先生悠然道：“我给你起名秉承了破中求立的原则，首先，我果断地放弃了你的本名，即王老二，然后我在你姓王的基础上，开始了严密的筛选以期找到一个最适合你的字。”

　　大狼眼神古怪地盯着我，悄声道：“然后就选了个二？你就适合个二？”

　　我暗中掐他一下，你懂个什么！

　　果然，先生开始解释这个“二”的含义：“你们不要小瞧它，它虽然写来简单，其实是大有深意在里面的，道德经里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瞧，你的二，便是这里的二，它仅在一之下，三之上。”

　　我似乎有点懂了，受教地点点头，大狼却在一边阴声怪气道：“那干脆叫王一好了，那不是更高么！”

　　先生摇头道：“非也，那不行，老二在家排行老二，却是叫王一，岂不是坏了顺序么，还是王二来得恰当！”

　　大狼道：“那不还是老二么，没什么区别！”

　　先生一副痛惜的眼神看着他，表示此人真是冥顽不化愚钝不可教：“这个太高深，你理解不了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此二还有其他含义，稍微浅显一点的，譬如这个——”

　　先生举起一本书：“二人同心，其利断金，讲得是团结，团结就是力量，这个，可懂？”

　　这个再不懂，我们该去面壁了，连大狼都勉强点了点头。

　　先生甚欣慰：“此外，这个简单的二里，还饱含了为师对你的期待，那就是为人一世，讲的是一个诚信和义气，尤其是你以后加官进爵，讲究个忠无与二，切不可做那欺君罔上背信弃义之事。”

　　先生总觉得我能当官，这实在是叫我很不好意思，我怎么可能当官呢？大狼的关注点却在别处：“既是如此，那不是应该叫王不二么？”

　　先生微怒，这个死大狼！

　　无论如何，我有了一个新名字，虽然外形上看，只是少了一个字，但是从深层看，却有了全新的含义，我的乏善可陈的人生也将因为这个全新的名字而被赋予全新的意义，这让我很是雀跃，一溜烟儿跑回家告知爹妈我的新名儿。

　　我爹和大哥打渔未归，我妈正背着七弟在烙饼，听了我的新名字，一抹头上的汗：“哦，先生起的？不错！饿了不？就快烙好了，桌边坐着等着去！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六呢？老二你找找老六去！叫他回来吃饭！”

　　我应了一声，默默地出门去找老六。

　　看来，我的饱含新意义的新名字似乎并不能给我的人生带来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