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影错从容 ...
-
丛爵进来的时候,火穗正坐在窗沿上,拿着今天新买的烟黛色的水粉,用一只小刷子举步维艰的给一个人偶上色。
丛爵看她一身夜行衣在身,“你这是在拿她做实验吗?穿的一身黑不用在化妆了吧,反正没人认得出来。”
火穗皱着眉死死地盯着人偶,刷子上的水粉都要干透,她的手还是在摇摆不定。她叹一口气将它放下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将身体的僵硬酸疼缓去,“不是,她原本是穿着绿衣服的。可是现在颜色都剥落了,我想帮她重新画起来,但我不会弄。”
丛爵将手里拎着的东西放下来,“夜阑说到现在你都没有叫人送过饭,非要我弄点吃的来给你才肯睡下去。”
“他怎么自己不来找我,”火穗转头看了看桌上的小餐盒,“我不饿。他怎么知道我没吃饭?”
“他一直盯着门口等你去找他呢。”丛爵犹豫了一下,走近她,“你就是一直在忙这个?这个女孩子很有灵气,就是雕刻工艺粗糙了些。”
火穗笑着渐渐出了神。
那一年,绿蜡六岁。泉影常年呆在地下冰窖里,甚少有人去打扰他,只有绿蜡很喜欢她的地方,常常夜半休息的时候偷偷溜出去找她。后来她无意间看重了泉影那里她自己冰雕的很多小东西,就隔天自己带着一截木头死活缠着泉影给她刻一个。
这些事情,都是后来绿蜡无意间告诉她的。那时候规矩甚多,泉影远离组织,也不需受那些清规戒律的约束,只是不到学成之日,永远不得离开那地下冰窟。因此即使和她接触,绿蜡也总是偷偷摸摸的,冒着极大的风险,更加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那一年,那个工匠才十岁,天赋再高,手艺也绝不会高明到哪里去的。”火穗压抑着声音,淡淡开口。
“一更天,烛火灭。”窗下锣鼓声响,咚咚咚,清脆的一声接着一声。
火穗将人偶收纳袖中,看着暗紫色,明灭着星光的夜空,“一更了,我走了。”
丛爵的眼中浮现出她转瞬即逝,鬼魅般飘忽远去的身影,突然的心中一动,他迅速的抓住她刚刚抬起的手臂。
火穗不解的回头皱眉,注视着他微赧的脸色,“我走了。”
丛爵干咳了一声,“人偶给我,我给你上色。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就,还给你。”尾音不自知的轻颤了一下,他盯着她,像是要汲取一种莫名的勇气来平复心底加速的跳动。
火穗盯着他看了看,摸了摸头想知道丛爵在想什么,不过很快的就放弃了这个明显自己不擅长的打算。只是那一瞬间,手臂上不可扼住的有些灼热的温度。
她掏出人偶,有些犹豫。
丛爵看她举棋不定,有些懊恼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不愿意的,就算了吧。”
“不是不是,”火穗摇着头,大义凛然的哆嗦着递出去,“你真的会上色的吧。我,我,我回来了去找你拿。”
她把人偶往他手中果断的一塞,转身头也不回的飞窜了出去。身形起越,像一只暗夜的蝙蝠,丰满的羽翼下,是往远方疾驰,坚韧的勇气和决心。
丛爵握着手中已经色彩斑驳的人偶,何止是粗糙呢。简直是非常粗糙。除了那一抹荡漾到眼底的得意笑容,和止不住的神采飞扬,简直是一无是处。绿色的轻纱罗裙,少女的姣好得意的脸庞,还有那消失在月色中的少女,岁月都一并都带走了。不过,对于人偶中这个年幼的女孩子来说,有这些或许已经足够了。
丛爵没来由的有些心慌,他再次抬头看向窗外,他带来的精英,听他的调遣放下手中的工作全心全意打探她的消息,居然一无所知。这个来历不明,武艺高强,做事冲动,却又笑得没心没肺的女孩子,到底会是什么人呢?
越是靠近,越是觉得她身上有那么多的谜题。初见时,她莫名其妙的闯进他的屋子里,连着两次出手让自己防不胜防,结果就是为了扛着一个血肉淋漓的尸体不知道去了哪里。
再见时,她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打抱不平,和一群看上去交浅言深的朋友不欢而散。他本就是跟着夜阑到得那里,自然毫不犹豫的和她随行,顺便帮她一把。那该是他们至今为止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了,虽然,也不过短短几日而已。
后来,他便会为她担心了。想起自己说过的话,和她对血菩提的渴望神色,心血来潮去闯中原的紫禁城。
他伏身在龙形的屋脊上,亲眼看到那一招,曾经听师傅讲过的神乎其技的漫天飞雨散金针。那一刻带给他的震撼,实在不亚于五雷轰顶。不需要借助任何的武器,内力变幻成银针阵,凡阵中人,无一可以幸免。
既见到那种场景,便没有再跟踪的必要了。但归根究底,心底是郁闷不服气的吧。所以,回来的时候,才会忘记多年的教养,摆出一副不与人善的脸色。
丛爵浅笑,这种武功和胆色,虽说鲁莽冲动些,饶是这样已经足够动人心魄,幸亏她不是男儿身。
火穗站在淮河中央的河心亭,看着远处灯笼高悬的大船,吭哧吭哧的不开心。
“小姐。”南方将小舟系亭角上,轻盈的跳上前来。
火穗抹一把鼻尖渗出的细细的汗珠,气都不喘的瞪着他,“你还好意思来见我,什么破情报,两个老头子都不在窝里。这是第三个了,等我歇一会去。要是船上没人,李正岩不在,我真的是很怀疑,你是不是也站到他们那一边去了。”
南方握住他的盘蛇杖,僵尸般的脸上依旧岩石般没有任何神色,只是手背上的青筋暴突,“小姐,是属下办事不利。但是三帮掌教长老在淮河有很深的基础,此刻内忧外患,参差不齐,在这关键时刻,就这般贸贸然的除去他们,真的好吗?”
火穗正眼打量着他,就像从来没有真正的认识过他,“你一向是跟着公子的,是不是不太愿意来帮我?”
“属下不敢。只是属下心系公子,一心只为他打算,所以。。。”
“所以事先通知他们离开,让我扑个空。那这个自然也不必去了。”她的声音低沉下去,一直踩在亭边石凳上的右脚依依然的放下来,站定了与他正经的对视。无论谁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生气了。
他飞快的抬眼看她一眼,短暂的让人有一种这个雕塑是个活人的错觉,“我不敢背叛。他们三个人暗中约定在这里集中。我知道小姐最后总会找到的,只是希望多一点时间给小姐想清楚,是不是真的合适。我只是,想做最后的一点努力。”
火穗看着他锋眉山鼻,薄唇微抿,不苟言笑,整个人像一块浑然天成的大理石刻,从前已经习惯了,今天却陡然的生出不适来。
代替三帮招教长老之位的人选,她自然已经选好了。二十号的大会如期而至,三娘当然会有计策稳定帮心。不过这些话,她不会说出来就是了。
“你不必去了,就在这里等我吧。”
话音刚落,她腾身跃起,踏着这碧波深处朵朵紧挨着沉睡的荷叶,在春末夏初蛙鸣声声的夜色中,飞蛾扑火般,向着那河水中唯一的耀眼光芒疾驰而去。
火穗在门帘外蹲下,里面有几个人的呼吸声,缓慢而平静的此起彼伏,除此之外没有半点声响。过了一段时间,她敏锐的听到里面有人吹气的声音和瓷器很轻的碰撞声,还有喝水的吞咽声。
火穗咬咬下唇,站起身拉开门帘,“几位是在等我吗?”
踏进去的那一刻,屋内太过明亮的烛火和深夜的黑暗形成了太过强烈的对比,她有些不适的眯了眯眼。
但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变化始料未及的发生了。
李正岩身影窜动,手中端着的水杯倾斜着朝着她的脸泼来,一股浓郁古怪的香气瞬间席卷了整个船舱。
火穗感觉到有东西迎面袭来,并且味道诡异,必是毒物。她迅速习惯性的侧身向右闪去,但是刚刚闪开不到一寸的距离,有一个人已经及时的从右侧冲到了她的身边,裹挟着强硬的掌力迅猛的攻击而来。
火穗曾经和他交过手,知道他是尚守帮的长老洪适拉,掌劲刚猛,曾经只身涉入北寒之地,生生劈死几只饿极了的野狼。心中一凛,她不敢大意轻敌,前后没有退路,她算准了方向,转身的瞬间直面着他射出同样生猛的噬血石,希望在他做出动作抵挡的一瞬间从夹缝中飞窜出去。
噬血石状如弹丸,体积很小,却是一等一的刚硬之物,洪适拉是硬功个中高手,自然识得这样的宝物,果然收敛掌力以虚化实来抵挡。
火穗脚尖踮起,看准了缝隙准备窜出去。燕南飞本就是她轻功练到炉火纯青之后,才能熟练使用的。此刻身形施展开来,说不出的曼妙。
但是突然的,一种蜂蜇般又痒又痛的感觉包裹了她的小腿,里面有什么开始一点点的肿胀,从血肉里膨胀出来。
右腿知觉渐渐的麻木,火穗浑身颤栗着,勉力支撑了许久,但半边身子摇摇欲坠,终于还是倒了下去,无力的俯在地上。
她看着已经肿胀不堪,使不上一点力气的小腿,脸色饶是苍白,仍是鬼魅般笑着回头看着身后的人,“果然是左珊帮的掌教长老。我就知道,除了左柏业,再也没有谁有这种能耐力挽狂澜了。我贪玩不好好学功夫,败在轻功如神的你手上,没有什么好怨的。但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不知道各位肯不肯赏个脸?”
“我知道,你想问我们什么问题?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吗?我可以回答你。”身形瘦小,生的尖嘴猴腮的左柏业看上去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我不是想问这个。你们积怨已久,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公孙三娘,下手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火穗一如从前,一看到这个人就想笑。她咧咧嘴,“如果我没有闻错,刚才李正岩向我泼的东西里,有一种很高级的迷香,采自东海的七彩椒盐,药效虽短,但无药可解。想必各位现在也已经全身无力,和我一个小姑娘过不去,何必要花这种牺牲自己的代价呢?”
三个人对视一眼,一向最讲究礼数,文邹邹的李正岩俯视着她,“你这个小姑娘一直在淮河作威作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是不识大体。真是讨厌至极。要我们回答你的问题,好歹先尊称我一声先生才是。”
“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我并不只是在淮河作威作福,我不管到了哪里都是这个样子。我也不是求你回答我的问题,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李正岩看着她颐指气使的神气,像从前一样,被她气的大口的吸着气。他瞪起眼睛,冷哼两声,随后一脚踩上火穗的右腿。
“啊”的刚脱离唇畔,火穗便死死的咬住唇畔,不让自己再喊出一点声音。
他见了更是气急,一脚又一脚解气般的恶狠狠的踢上去,脸上一贯的儒雅斯文通通化为乌有,带着野兽般狰狞的快意,恶心而恐怖。
小腿肿胀的地方硬生生的从每块血肉中,往外一波波猛烈的扩散着剧烈的疼痛。脑中的意识已经呈现半朦胧状态,甚至腿上的痛意带着一丝刻骨的林凌虐般的快意,连带着心脏的每寸空间,都挤压变形。
等到这一切都勉强暂时的停顿下来,火穗匍匐在地上,轻轻的呼吸着,将满脸遍布的汗水在衣袖上一丝丝的抹干净,用手臂撑起半个身子,咬破的嘴角渗着血丝,扬起一个天真的笑容,“你们确定不为自己打算?七彩椒盐点燃了是无毒,但是我看他刚才朝着我泼来的时候,可是液体啊。”
三个人不解的对视片刻,听到火穗咯咯咯的笑起来,“你们是不是听人说,七彩椒盐凝成液体的话,就会缩短旁人的受伤害时间和程度,而专对付一个人就好了。那你们怎么不试试,此刻自己的功力已经恢复了几成啊?”
三个人同时顿住,似是在运功提气,但很快的,同时发出一声惊讶的轻喊,几个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到火穗继续笑着,“你们以为只是这样而已?我猜,那个人一个人一定还告诉你们,液态的七彩椒盐还有什么些作用吧。”
“汲取精元,废人内力修为。”洪适拉大声的答道,声音洪亮,但明显的慌了。
“以为你们会没事吗?不信试试啊。”
三个人对视一眼,一瞬过后,手脚已经开始发抖。左柏业率先做出反应,他张皇的尖叫一声,用尽全力向着屏风后面冲去。
可惜他还没有迈的进去,一把尖刀便直直的刺入他的心脏,鲜血汩汩的滴落在地面上,逐渐的汇合融成一块,阴暗的倒映着摇曳的烛火。
一个只有四根手指的巨掌从后面一点点的伸出来,推着尖刀往前进,直到左柏业睁大着眼睛,僵直着身子嘭嗵一声倒在了地上。
一看到这只手,火穗就什么都明白了。说了这么多,就是想把后面的人引出来。如今如愿以偿了。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他们怎么会真的放过她呢?
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故人重逢,本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可是,此情此景,真的只是一个伤人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