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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尘归尘,土归土 ...

  •   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又是一个大地回春的时节,岁月不仅催人老,而且催人烦。转眼筱蝶嫁入荣家已近两载,每日除了读书作画,偶尔陪陪长辈,见见外客,再摸上几圈小牌,就再没什么其他消遣了。荣升和阿初两个每天一大早出门,去公司的去公司,去诊所的去诊所,不到快开晚饭时见不着人。一个月掐指算来,能守在一起的日子竟然屈指可数。筱蝶的性子本不算生涩,可是这一年来见的人,无论亲疏,三句话说不满就有意无意地扯到纳妾娶小和延续子嗣这些个话题上。每天不知道有几双眼睛盯着她的肚皮,生怕错过了有可能新鲜出炉的大好消息。可惜荣太太将各路神明求到,终是没个动静。渐渐的家里人的脸色不好看起来,言语也不似以往周全。筱蝶知道事情发展到今天,大家所等的只是由自己先点个头,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保全一个贤淑能容的名声。

      外面越来越暖和,筱蝶却提不起出门的兴致,应酬什么的也是能搪就搪,能躲就躲,镇日躲在画室里完善一幅数月脱不了手的作品。一只在暗夜中展翼的巨大的蓝色蝴蝶,看上去甚多不合常理之处。荣升和阿初几次在她心情明朗的时候提出些更动的意见,比如色调再稍微明快那么一点点啦,蝴蝶太过霸道,破坏了整体的协调啦等等,不一而足。筱蝶也知道他们说得在理,就是初学者也应该能避免这些低级错误,可她根本不能做什么。每天几个小时,每周数天,这几个月中她把生命凝聚在笔端,一下下涂抹进这幅画里,唯望它能快速地,准确无误地传递出唯一的信息:死亡。自从选择了那条道路,死神就埋伏在路边,耐心地等待着自己踏入他伸手可及之处。随着形势越来越严峻,不断有同志献出生命。筱蝶再也无法忽视那来自死神的清晰讯息,甚至是令人作呕的腐败味道。对死亡的恐惧,从她宣誓献身的那一刻起就已远离,取而代之的是面对亲人时难以克制的歉疚。血不会白流,但亲人眼中的泪呢?无论怎样的绝望悲号都无法羁绊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脚步吧。也许,今天,是时候和荣升好好谈谈了。

      荣升卷着一股凉风撞进阿初房里,手上加了力气把门甩回原位,发出“嘭”的一声震响。阿初刚进门,正一边漫不经心地由上及下把长衫的襻子解到侧胸处,一边苦思冥想着今日最后一位病人应该是症状明显的春瘟,夏大夫却为什么不由分说地把全方剂量减了一成。荣升的动静把阿初吓了一跳,赶紧又把襻子悉数扣了回去。

      “少爷,发生什么事了?先坐下再说。。。”荣升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胸口犹自起伏不定,脸上透出让人担心的紫色。阿初不敢再问,忙取了杯盏冲好茶放在茶案上,垂手站在沙发边等荣升开口。

      “坐吧。。。”荣升的声音里没有预想的震怒,反倒满了痛彻心肺的绝望。阿初安静地坐下,目光停留在茶盏上方袅袅升腾的热气中。荣升强自镇定,用仍旧颤抖的手端起那一杯绿,下一刻毫无预兆地把它扔回茶案上。倾泻出来的滚烫飞溅到荣升手上,疼得他口里发出嘶嘶抽气的声音拼命地甩着手,好像能把烦恼一道甩开似的。阿初跳起来去盥洗室里取了浸透冷水的毛巾替荣升敷在手上,又是好一阵乱才把茶案清理干净,再续上一杯新茶。

      “筱碟想说服我讨姨太太。”原来如此。

      “您。。。跟大少奶奶发火了?”

      “没有,只说有事要找你,就过来了。”作为出气筒的阿初反倒松了口气。

      “那就好。其实。。。”此时的荣升对任何刺激都异常敏感。

      “其实什么?你觉得我该同意?”

      “那个。。。老爷和太太都已经放过话了,只是没当面给大少奶奶难堪。大少奶奶一定也感觉有压力,这样做也许是明。。。明智的。”

      “混账!”荣升猛地提高声音,吓得阿初缩了一下。“筱碟心里已经很苦了,你倒劝我再给她添一把黄连?这是你该说的话吗?”阿初心里暗暗叫苦,大少爷越来越有老爷的风范了,连骂人的话都从他用惯了的“放肆”两字改成了“混账”,下一任荣老爷已初见雏形。

      “有别的办法吗?”荣升一时语塞,狠狠地白了阿初一眼,语气又恢复了不温不火的平静。

      “这不是找你来了吗!”阿初简直要哭了,结巴得一塌糊涂。

      “生。。。生孩子的事,我。。。我。。。能有什么法子。。。”荣升气的发昏,装什么糊涂?

      “不是让你生,是让你拿个办法出来!”阿初“我”了半天,终究没能说下去。这一年他也看明白了,自从上次自己用了苦肉计之后,大少奶奶明显减少了出门的次数,连教画的先生那里也辞了,实在要动时总是千方百计地不让自己跟着。人虽在家,与外界的联系可丝毫没受影响。阿毅来得频繁起来,还有一位画家,一个做艺术品生意的商人经常捡不引人注目的时机来府上指点作品或是接订单。偶尔被自己撞上,大少奶奶也表现得越来越游刃有余。党派政争的事阿初不懂,也不想懂,可单凭他赖以生存的本能就知道事态已经根本无法收拾了。只可叹大少爷,还被全然蒙在鼓里,不知道危险已在身边出没。回回阿初看到报章上“陈尸”,“喋血”一类的字眼就忍不住心里发抖。一天下来最高兴的事就是在大餐厅里伺候晚餐,看着所有的人都坐在桌边,一个也不少。纳妾?未尝不是一条解脱之路,只是大少爷那粒多情种子如何能接受得来。

      “少爷,老爷太太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子嗣的事耽误不得。您只要把心留在大少奶奶那儿,等得了小少爷即使想打发侧室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这样的话,大少奶奶的日子也会过得轻松些。”荣升好像不认识似的看着阿初。

      “阿初,如果是你的姐妹,你会忍心看她这样进我们荣家吗?”意料之中的反应,阿初只咬了咬嘴唇。

      “少爷您忘了,阿初是孤儿。”阿初只有您了。荣升脸色稍霁,这场谈话看来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我知道现在让你想出个万全之策也不太可能。我先稳住筱蝶,你用点心思。一不能出妻,二不要纳妾,三。。。三要圆了老爷太太的心愿。就是这样!”就是哪样啊?!看着荣升翩然而去的背影,阿初无力地跌坐进沙发里,头疼欲裂。

      “三师兄,师父一个电话怎么接了这么久,这位老伯一直在等着呐。”三师兄似是有话要说,想想还是忍下了。

      “师父叫人请去了,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回不来。他临走留下话说今天剩下的都交给你来看,我在这里替你把着。关门上板以后你自己再留半个时辰把前几日背不下的方子一一背熟,明天再过不了关师父可不客气了。”幸亏来就诊的老伯耳朵背得厉害,阿初面红耳赤之余嘴咧得好不凄苦。

      “三师兄,那些方子生得出挑,恐怕连师祖都没用过吧,何况师父。”三师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些话留着明天跟师父说去,我只管传话,背不背你自己掂量吧。”还有什么可说的,阿初硬是一个人关在诊所里背到两腮麻木才好歹算糊弄了差使。坐在回家的车上,不知是不是饿的,阿初心里一阵慌过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七上八下。好不容易挨到荣府大门口,下车来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租界巡捕房专用的一辆黑色汽车。

      “初少爷,您怎么才回来,出了大事了。”迎上来的是门上的老柳。

      “柳叔,出了什么事?钟探长的车怎么停在这里?”

      “大少奶奶。。。殁了。”阿初惊得僵住了,不是没有想过,可当那血淋淋的现实扑面而来的时候还是让人难以置信。

      “柳叔,这可不能乱说的。”老柳急得直顿脚。

      “这事我怎么敢拿来说笑!前晌还好好的出门去,回来时我就看她脸色煞白,路都走不稳,招呼她也没搭理。夏大夫来了不久就听楼里的姑娘们哭起来了,说是急病,连夏大夫也救不过来喽。菩萨似的一个人啊,说没就。。。”阿初全身的血液冲上头顶,厉声截断老柳的话头。

      “人停在哪儿了,大少爷呢?”

      “大少爷说死说活不让挪地方,给留在自己房里啦。。。”阿初迈开长腿一路奔到楼上,菊儿和看娣正守在门口,见了阿初眼泪又止不住了。阿初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一个人在里面?”菊儿眼睛肿的老高,鬓发散乱,与往日的伶俐模样判若两人。

      “都撵出来了,见人就砸东西,谁也制不住。”阿初也不多话,推门就直奔进去。屋子里能碎的都碎了,好像个遍布尸骸的战场。荣升手里捏着两人成亲时的照相坐在卧室床尾的沙发里,两眼直盯着床上锦被下僵硬的身体。阿初慢慢走到床前,那张熟悉的脸只是更苍白了些,不见一丝灰败。安静得好像只是睡了过去,下一刻就会醒来笑着说:“阿初,你回来了,这样迟。”

      “阿初,你回来了。。。这样迟。”荣升涣散的声音从身后想起。“轻点,别吵着了筱蝶,最近她失眠,总睡不实。”阿初心里堵得严丝合缝,眼泪决堤而出。

      “少爷,坐外边去吧,让大少奶奶多睡会儿。”荣升抬眼看着阿初,身子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晃起来。

      “你骗我,我知道,我一离开她就再也不会醒来了。筱蝶,你怎么也忍心来骗我,我们说好要白头偕老的,一辈子难道只有两年?我一个人。。。担不起两个人的责任。一个人。。。怎么活啊。。。”

      “少爷节哀顺便。您这个样子,大少奶奶怎能走得平安?”荣升好像突然从梦中醒来。

      “走?伤口很小的,不应该,真的,也没出太多血,不应该。。。阿初,夏大夫学艺不精,我们以后再不找他了。你来,你来看看。。。”荣升边说边踉跄着上前掀开锦被。“快看看,来得及,还来得及,这下好了,有救了。。。”一片干涸发黑的血迹覆盖着胸腹,衬着暗蓝色的旗袍倒也不甚显眼。

      “少爷。。。”荣升的双眼霎时充血发狂。

      “你快点啊,还等什么?”荣升死命抓住阿初的袖子,好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棵稻草,陡然生出活下去的希望。“你有办法的,快,再晚就来不及了,快啊!”阿初几乎听得到自己心碎的声音,筱蝶姐姐,有爱如斯,你的一生没有虚度。

      “少爷!没用的,不会醒来了。大少奶奶已经。。。死了。”那个漆黑的字眼像重拳一般落在荣升身上,夺去了他全部的活力和抗争的心气。几个时辰下来,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提那个字,可真相即使被掩盖得再好依然是真相,鲜血淋漓,没有温度。

      “死了?”荣升的脸上是抹不去的困惑。“真的死了。。。筱蝶,你的心是什么做的,这样狠啊。。。啊!”阿初见过荣升落泪,却从没见过他那样放声大哭,好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大少爷总是矜持有度,平淡温和,即使短暂失态也会很快找回自控,那是因为未到伤心处吧。现在这个人已经完全被打垮了,涕泗横流地哭到干呕欲吐。阿初沉默地拥着荣升,承受着他那因力竭而抽搐不止的身体。没有办法逃避也不能再逃避,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把情绪彻底宣泄出来,火焰燃烧得越猛烈就会越快速地变成灰烬。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终将归于平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尘归尘,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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