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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来日方长 ...

  •   荣家大少奶奶的死因最终对外宣称的是不明时疫,坊间却有些纷乱的流言出没。有的说是枪伤,有的说是刀伤,总之是单身出门时遭遇劫匪,人挣扎着跑回了家,没撑上半个时辰就魂归香冢了。捕房拿不着疑凶,只好拜托一位与荣氏交情颇深的华人探长从中斡旋,假托病亡以免上峰追究起来大家一起难过。念及连荣氏这样门楣都只能打断门牙和血吞,上海滩上那些手里宽裕的人家都纷纷管严了子侄内眷,唯恐自己成为劫匪的下一个牺牲品。无论真假,时疫之类的说法还真是信者寥寥。

      此时最令荣老爷和太太伤神的是如何面对亲家的失女之痛,处理不好两家结下仇恨也是有可能的。然而他们所怕的并没有如期而至。林教授夫妇伤心过度,太太更是几次晕厥,靠药煨着才没出大事。因此上奠礼之前只派了林维毅代表家族长辈来荣府认了姐姐尸身。娘家人认尸亲往往会摆出绝大的阵仗,就算是正常死亡也会有人挑三拣四,好像不弄出个虐待而死就完不了事似的。其实不过是白花花的大洋在作祟,能榨出一笔是一笔,反正是最后一次了。荣升对这个人高马大的小舅子向来有些心存忌惮,可父母姨娘们都只打个照面就散了,单单剩下自己和阿初独立支撑,无计可施之际已经做好了让阿毅打一顿出气的准备。没想到,怎么都没想到阿毅连盖单都没揭开就接受了姐姐暴病身亡的说辞,让荣升大感意外。阿初在荣升身后看着,阿毅少爷几次泫然欲泣都被他硬生生忍了回去,自始至终没有让眼泪出眶。道别时阿毅浅浅地拥抱了荣升,奉上父亲的亲笔信却什么话都没说。走到阿初身边他伸出了手,阿初愣了片刻也伸手与之相握。

      “我姐姐不会白死的。”八个字在阿初心上撞击出巨响,这是怎样一种信念,值得人为它付出生命,为它前仆后继。直到阿毅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阿初还茫然地站在当地,止不住心思的奔腾。

      林家的要求都写在信里,除了老规矩的一切从简,就是希望能把筱蝶葬在上海,思念难抑时方便随时去看她。这其实也是荣家的私心,毕竟一个没有子嗣的原配地位不过尔尔,待荣升百年之后再移骨合葬于梅山荣氏祖传阴宅也无不可。连筱蝶的娘家人都不在乎,外人更容不得他们说嘴了。

      荣门林氏筱蝶的葬仪算不上风光,可也称得上庄重合体。除了至爱亲朋,荣家还邀请了各路有头有脸的关系,特别是家中有待嫁女子的,目的只有一个:荣升身侧虚席以待,斤两足够的尽管放马过来。虽说是继室,那也是荣家的继室。况且前房连个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多么干净仁义。只差一点就要有人在葬礼上不顾体面地举贤荐能了。荣升冷眼看着这一场好闹,虽身陷其中,却心骛其外。筱蝶,就算没有人再记起你,你依然是我的妻子,永远的妻子。

      未出所料,葬礼才过提亲之人就陆续上门。尚在热丧中的荣升强压肝火每天不知多少次下楼接见那些或生或熟的各色人等,重复着一成不变的几个词:“幸会。”“谢谢。”“送客。”“好走。”。。。夜晚终于来临,荣升回到自已房里,着阿初泡两盏清茶,一盏给自己,一盏给筱蝶。相框中的筱蝶被热茶的水汽环绕着,更觉柔和淡雅,宛若生人。遣阿初回去睡了,荣升才开始陪筱蝶说话,告诉她白天发生过的事,见过的人。问她那些永恒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要以那种方式离开?为什么忍着巨大的痛楚跑回家只为告诉自己如何安排那幅画?为什么都来不及最后一次说爱我?荣升在疲累中带着疑问沉沉睡去,日复一日,周而复始。滚滚红尘中,荣升已经打定了主意,此生唯一一次为自己坚持,一个人孤独地度过筱蝶留给他的黑暗刑期,在煎熬中等待再见的日子。

      一开始荣太太对儿子的冷淡还抱着静观其变的态度,怎么也得容他点工夫平复心绪。随着时间推移,荣太太渐渐沉不住气了,多次逼问之后终于拿到荣升手书一纸。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使君有妇”,荣太太当场就晕了过去。甦醒后不禁悲从中来,不几日前荣华才刚刚宣布了不嫁的决定,虽给老爷骂了个兜头盖脸,也没见她有悔过的表示。现在又是荣升了,难道自己合该膝下荒芜,将来有何面目去见荣家列祖。荣升的回复被小心隐瞒了几天之后还是不得不报给了老爷知道。荣老爷勃然大怒,把荣升拎到祖先座前好一顿捶憷,连阿初也跟着挨了几下。荣升被罚闭门思过,五天后荣老爷余怒尚且未消,荣太太先自软了。看意思荣升这回是铁了心不应承,为子孙计也得先保住他一条小命,真杠上了闹出个三长两短就彻底断了一切念想。荣太太抱着儿子大哭一场,总算说动他去荣老爷面前落下了双膝。

      “儿子不孝,让双亲烦恼了。”

      “烦恼?!岂止烦恼那么简单,你真是要气死我了。我问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荣老爷声音里完全失了往日的平稳气度。

      “筱蝶尸骨未寒,我不想这个时候提什么迎娶新人的事。”荣升此时若敢提终生独善的话头只怕父亲再也无法承受了。事已至此,荣老爷只好选择后退一步给儿子留下地步。

      “好,我不逼你。”想想梦中千回百转的白胖孙子,荣老爷说出这句违心的话时心疼得直抽。“你说,要我等到什么时候?”荣升暗暗咬牙,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儿子心绪烦乱,勉强照顾生意的话恐怕难以尽心。万一出了差池不仅对不起父亲的栽培,就连世叔世伯们那里也难以保全体面。我想。。。不如先休整两年,去英伦三岛游历,学习经营之道,再回转时也好全力以赴为父亲分忧。”荣老爷眯缝起眼睛,这是要跑啊!谁都知道荣升志不在经营,每日的勤勉不过是其严谨中庸的性情所致。真要撒了出去,再想收他回心简直就是做梦。荣老爷内里的寒冷外窜,哼声中带着冰凌。

      “公司可以不去,你就给我呆在家里,哪儿也不能去!养你一个富贵闲人对我姓荣的还算不上难事。什么时候你答应再娶,什么时候还你自由!”

      “父亲,何必呢?我只需要两年时间安静一下,求您。。。”

      “两年?我知道你比你自己都清楚,除非我死了,你趁早去了这份心思。阿初也召回来,两人一起守着,我倒要看看你能耗到什么时候。”

      “父亲!”荣升伏在地上,全身发抖。“升儿是您跟前唯一的儿子了,为何苦苦相逼至此啊?”荣老爷心里倏然一痛,若不是为了这个“唯一”还不止于把两人都架在火上烤呢。想起这个后嗣艰难,荣老爷发出一声长叹。

      “儿子,儿子,养来养去竟成了仇。你我是不抱什么希望了,罢罢罢,豁出去自己辛苦做到死吧。我也不逼你续弦了,只要赶快给我荣家添丁进口,哪怕收丫头也行,啊?只要见了子息,你爱干什么干什么,爱去哪儿去哪儿,算为父求你了。。。”荣升抬头看着老泪纵横的父亲,那眼中的期盼和绝望都很陌生。“自由”,仿佛就在眼前了,伸手可及。荣升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地要点头,要答应下来。下一秒他眼中看见了自己,那个从小被训练得老成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那个被用金色的锁链缠绕,不敢想象能拥有真正自由的人。自己的孩子,也要这样过一辈子吗?为了自己能飞出去,却把骨血留下做了人质。荣升不敢想将来是否有面目来见那孩子,是否会被负疚感折磨一生。

      荣老爷看着脸上渐渐归于平静却不发一语的荣升,眼泪冷了下去,所谓死心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来人,送大少爷回房。从今天起,大少爷房门落锁,除了递送三餐不得开启。有敢多话的尽管张嘴。”

      三天了,阿初掰着手指头每天数得头疼欲裂。大少爷已经三天没有进食,连水也喝得很少。阿初看着桌上纹丝未动的两菜一汤,那是自己亲手做的。虽说还没从阿芳姐手里出徒,但今天晚餐这火夹糟青鱼和笋菇烧面筋可算是费了一番功夫,连阿芳姐都点了头的。荣升坐在书桌后看向窗外,自由的气息就在那里,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大少爷的两腮已经平了,看得阿初鼻子发酸。

      “少爷,您是不是嫌阿初手艺差,菜的味道不正啊?”荣升回神过来,对阿初笑了笑。

      “是阿初做的啊,有心了。我现在还不想吃,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尝尝。”阿初傻傻的举起左手给他看。

      “您看,杀鱼刀把手都划破了,入盐的时候疼死人。”荣升转了头闭眼不看他。

      “弄不来就不要弄,何苦搞到自己吃苦,反正我也不吃。”

      “少爷,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干嘛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吃点吧,凉了就。。。”

      “端出去!”

      断食六天后,荣老爷终于在太太的眼泪攻势下败下阵来,答应了荣升带阿初出洋游学。远在伦敦的生意伙伴肯伸援手,手续办得异常顺利。荣升被安排进一间小学校旁听,暂定一年为期,到时候再看是不是有继续下去的必要。荣升向来不是个奢侈成性的人,对生活没什么特别的要求,阿初更是随意。两人平时用不到什么钱,可出门在外怎么也得有个余裕才是,对这个荣太太是有心理准备的。可当荣升提出要那么大一笔款子时,荣太太还是吃了一惊。荣升的理由总是充分的,外洋花销大啦,应急防变啦等等,不一而足。荣太太怕老爷知道了节外生枝,赶紧让人把自己的体己折了英镑存进荣升在英国银行开的户头,又千万叮咛了不可招摇惹祸,总是不能放心。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这一回荣升和阿初要去的地方却是喝不上故乡水了。荣太太伤心太过,头两天就哭得颠颠倒倒,连佛祖都不能给她带来片刻的安宁。别说亲自去码头,怕是下楼都不容易了。荣老爷本来就没打算去送行,两人在卧房外厅里无声对坐。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墙上的自鸣钟报时两下,荣太太隐忍的抽噎声再度响起,继而演变成掩饰不住低泣。荣老爷知道,船,启锚了。

      “太太,想哭就放声哭一会儿吧,我们就当从来没生过这个儿子。”荣太太惊得立时止住了哀声。

      “老爷是气糊涂了?阿升的船刚离开,多么不吉利啊。再说也就是一两年还不回转了?”荣老爷无奈地摇头。

      “我说太太,你终是妇人见识。一两年?只怕我到死都难再见他一面了!这样没心没肺的东西,早知今日落得一场空,当初不如。。。”荣太太还是难以相信。

      “我头前还让阿初画了人契,叫他两年后回来为我荣家再出十年力。阿升也知道的,没说什么呀。老爷怕是多想了,我看着长大的儿子,怎么也不至于。。。”荣老爷一声闷哼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人都撒出去了,还弄什么人契?走着瞧吧,不到走投无路,这两位是不会再回上海了。”

      “发电报!”荣太太浑身抖成一团。“叫阿升一到香港就折回来,啊?老爷,快发电报啊!”荣老爷看着失魂落魄的太太,终于流下一行泪来,落在藏青色的长袍下摆上,慢慢洇开。

      “少爷,您看,大上海已经快看不见了,我们真的离开了!”阿初的语气中没有忐忑,全是掩盖不住的兴奋。荣升靠在船舷上含笑看着他,顺手把他几乎被海风吹飞的围巾拉回原处。

      “阿初,我们要去的地方可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你就一点不怕?”阿初被风吹得眯了眼,一口雪白的牙齿亮得晃眼。

      “有少爷在呢,还能见着跃春,跟在家里也没什么两样。”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还是一样服侍少爷呗,就是不知道这真正的洋学堂能不能让人跟着去。”荣升笑了。

      “服侍我?等你忙起来还不知道谁服侍谁呢。”

      “咦?”阿初收了笑容正色。“走到哪儿少爷也是少爷啊,阿初怎么会忘了本分。再说我能忙到哪里去?”荣升一脸的意味深长。

      “你的预科课本都翻烂了,别告诉我那是因为穷极无聊。”

      “少爷!您。。。都知道了。我好奇而已,没想真怎么样的。”

      “不管你想什么,这回得来真格的了。你抽屉里的表格我填好请跃春代交了,估计等船如期靠岸,你只能小休三天就得上学了,到时候可别叫苦。”阿初的眼睛迎风瞪得溜圆,这真出乎意料。

      “少爷,还是算了吧。这预科也不是白上的,老爷和太太知道了不晓得会有什么想法。”荣升扯了扯嘴角。

      “我已经叫跃春把我的课注销了,什么野鸡大学,还挺贵的。以后我们也得算计些,头两三年你的学费已经有着落了,至于以后还得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还能手心向上,等家里明白了我们的长期打算,再要出钱来怕就没那么容易了,毕竟大名鼎鼎的皇家医学院的帽子没个五六年狠功夫是戴不上的。”阿初眼里涌上来些湿湿的东西。虽然知道荣升根本不想去旁听什么金融课,但把学习的机会和本钱全然让给自己还是让他心里紧得发涩。

      “少爷这买卖可是不大上算,荣家也不开医院,将来可怎么收回成本啊?”荣升伸手使劲揉了揉阿初一头浓密卷曲的黑发。

      “小赤佬,哪有半点见识。将来别人炫耀他们的财富,我可以炫耀只为我一个人服务的英国皇家医学院出身的大医生。那是什么派头?让他们嫉妒得眼睛发绿吧。”阿初看得直发愣,荣升此时的张狂恣肆含了些疯狂的味道,和他往日的沉稳形象大相径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呢。

      “少爷,您。。。没事吧?好像我一定能读下来似的。”

      “好像?你可没什么选择。我的宝都押在你身上了,拼了命你也得做成这件事,不然我这抛家舍业,忤逆父母的恶名就算白背了。”阿初脸色终于发白了。

      “少爷,这份恩情阿初如何报答得完?”荣升轻松地摇摇头望向远方一片水天相接的苍茫。

      “报答不完就不用报答了,反正迈出这一步也不单单是为了你。筱蝶这一走我的心都随她去了,再呆下去不过一具行尸走肉,换个环境也许能继续活下去。再说长这么大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哪怕再辛苦也得体会一下。”阿初点点头,顺着荣升的目光望出去。

      “少爷,我们。。。真的还能回来吗?”荣升沉默了一刻。血红的太阳一半已经没入地平线,潮湿的海风中见了透骨的凉意。身边的阿初凝望着远方,侧脸清晰深刻的轮廓被上一层金色的光华,让人不禁联想起古希腊神话中俊美的少年。

      “回舱房吧,来日方长,我们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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