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爱情》陈小玄

4、Easy come，easy go

　　一个从深水埗马房②里走出来的孩子，到今日，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冷眼，他心底对整个世界都有着固执的敌意。现在看起来是有事业有金钱，其实从记事开始，他就对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亦可说是仇视，只是这不妨碍他面上可以做到笑容得体、彬彬有礼，也同样不妨碍他可以心安理得帮各色人物脱罪。
　　戚少商有时会讲他为了打赢官司丢了最基本的法律精神，顾惜朝最烦他讲这个，他不杀人灭口、不伪造证据就够了，案情打不了就打程序，无非就是言词尖锐手段刁钻，既然法律留了空子，那便是给人钻的，又有什么不对的？如果连一个人所无法选择的出身都是一种罪过，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值得用信仰去维护的。泰美斯女神③当年蒙着双眼也许真代表想一视同仁，不过现今定是不忍心再看这个世界。
　　他眼里没有所谓道德观，没有爱，却终究不能决绝到彻底，人生多少总有些意外。戚少商偏就像是上天派来收他的，所谓一物降一物，他让他想靠近又犹豫，想抗拒又思念，终究是错了一点点，虽然说到底不过是个性别问题，可他太明白什么叫做人言可畏，什么叫做积毁销骨，他前半生被人叫“野仔”④、“马房里的杂种”，受尽了白眼和嘲讽，后半生他绝不能再让人戳脊梁骨。

　　从美国返港之后，顾惜朝和戚少商之间的关系意外地保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寻常时候一周左右会见一面，忙起来也可能三五天电话都没有一通，但总会抽空传条简讯。顾惜朝认为这种状态非常理想，简直不能再好，要知道打从两人发现这种意外的情愫在接近之时起，他们就一直处于紧张、窘迫、伤害、直至隔绝之中。何况以后大抵都是要娶老婆、生儿子的，谁又知道哪一天也许突然就不爱了，这样的日子当然好得不得了。人生原本就是要付出代价的。有舍才有得，要得必须舍。

　　戚少商已有二十几天没有联络过顾惜朝了，电话打过去一直转到留言信箱，简讯倒是传来一条，只三个字。顾惜朝有点恼火，见鬼的“有任务”。一个月之后，他开始充分发挥想象力，想他会不会又做回卧底，会不会有特别的邂逅，会不会那一天真的来了。四十天之后，他顾不上生气，倒是开始着急，他同自己讲的是，大男人分开便干净利落地分个彻底，不过一句话，面对面讲清楚，从此以后各走各路，再不相干。

　　顾惜朝找不到戚少商，通过傅晚晴找了铁游夏——戚少商现在在NB的同事兼好友。顾惜朝主要打毒品官司，这两年跟铁游夏其实没少打交道。他们面对面的次数即使不算太多也都数不过来，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要向他询问“戚少商究竟在哪里”这种要命的问题。
　　好在铁游夏似乎并不惊讶，也没有表现出好奇或好笑的样子，看起来反而很认真地措辞，“我只能讲戚少商已经不在警队了，至于原因，你知他的私事我也不便过问……他现在、现在在哪里，我真的不、不知道，你，你还是自己同他电话联络好了。”顾惜朝惊奇地发现平时表情不多的铁游夏很难看地笑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抽嘴角：“你别同我讲绝症什么的，那东西也不是谁想得就能得的！”铁游夏一口水呛出来，连连摆手，“没绝症，真的没。”
　　顾惜朝走的时候轻轻拥抱了傅晚晴同她say goodbye。晚晴同他第一次见面要立遗嘱，就是因为铁游夏不肯向她求婚，使得她伤心欲绝。傅宗书的集团公司一直涉嫌商业犯罪，只是做事小心警方找不到切实的证据落案起诉，铁游夏的老师同傅宗书做了多年的对手，正义感爆棚的铁警官最见不得傅宗书这种所谓上层人士道貌岸然的嘴脸。顾惜朝同晚晴解除婚约之后，她似乎又同铁游夏若有若无开始来往，不过一直没什么实质进展。人生就是这样，很多事都没有道理好讲，同样都遭到反对，同样都前路不明，但她同他一起就是开心，顾惜朝这样认识。

　　戚少商依然没有接电话，但又传了条简讯过来——Easy come，easy go。⑤
　　顾惜朝记得清楚，这话是他同戚少商讲的。我们迟早都会有那一天，希望到时候大家能Easy come，easy go。他向来认为自己是更潇洒的那一个，将来也会是，是他就一定会大方说句再见，可现在看来，既然要Easy come easy go，说不说再见又有什么重要。他心中一阵冰凉。

　　两年前那场尴尬的游戏后，戚少商和顾惜朝都有小心回避对方。当时傅氏被警方逮到蛛丝马迹，傅宗书的外甥、傅晚晴的表哥黄金麟是头号嫌疑人，而顾惜朝是辩方律师。傅宗书并不喜欢顾惜朝和女儿交往，却不否认他的能力；而顾惜朝一来顾着傅晚晴，二来也算向傅宗书示好，三来以傅氏和那起案子的双重影响力，对他提升在业界的知名度和地位都极有帮助，即便有风险，也仍然是个能够令他名利双收的好机会。
　　案子过了两堂之后没有太大进展，黄金麟出了法庭就指着顾惜朝的鼻子骂，“野仔”就这么给戚少商听了去。他后来一直很费解黄金麟怎么没轻没重的，都不怕律师没罪给他打成有罪么，对此顾惜朝只淡淡地道“他低B⑥”，转过头又笑戚少商，“那些少爷们低B你当大状也低B吗，他落了罪我还怎么做生意？”
　　那天戚少商拉顾惜朝去打羽毛球，打到好体能的戚Sir都一身大汗双腿发软，之后在顾惜朝家里陪他喝了一晚的酒。彼时戚少商在CIB，傅氏一案的线报大都是经他们手发出的，原本他们这样敏感的对立身份在官司了结前都不该私下接触，不过戚少商自认不会违反守则，事实上他也一直想不起自己有说过出格的话，不知是不是喝太多，总之是被顾惜朝从话里捞到线索，从程序上找疑点给黄金麟打脱了罪。戚少商为此接受了内部调查，后来调去了NB。而顾惜朝则声名鹊起，连DOJ⑦都试过挖他去做检控官。
　　顾惜朝曾明明白白同戚少商讲就是存心利用他，两人自此断了来往，直到在Las Vegas偶遇。顾惜朝没料到戚少商已经全不介意，至少都能够坦然面对他，他也没料到自己竟然会那么热情。其实也不算稀奇，毕竟没有人知道，顾惜朝的确是存心，但这存心里有七八分是为了借机斩断他们之间的一切可能，那种心慌意乱的情绪让他害怕。
　　戚少商今次消失，顾惜朝都想过他是为了报复，从美国开始，就放了好长好长的线。他狠狠地攥着行动电话，戚少商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

　　今次依旧是黄金麟帮了忙。
　　黄金麟并不知道顾惜朝同戚少商的关系，他这种一出生就属于上流社会的阔少也没空闲去惦记一个被表妹飞掉的野仔前男友，他的无礼和倨傲不过是长久以来养成的恶劣习性，“顾大状好有闲情一个人饮茶！别以为当年打赢一场官司多威风，傅氏什么样的大律师请不到，CIB、NB、O记⑧联合行动又怎么样，照旧入不了我罪，还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顾惜朝原本看都没看黄金麟，听到最后却突然毫无征兆地一颤，热茶洒了满手。
　　黄金麟愣在原地，对着顷刻间跑远的背影嘀咕，“这是……搞什么……”黄大少从来没见过顾惜朝大律师有类似于慌张的情绪，更不要说这种有落荒而逃嫌疑的状况。

　　戚少商肯定是不会接电话的，不用问铁游夏说过不讲就一定不会讲。顾惜朝也解释不清自己当时的思路，或许根本就没有思路，仅是跟着直觉走而已，他去了浩园。
　　在浩园见到息红泪同赫连春水，顾惜朝有些意外。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过去的，他看着戚少商略带微笑的脸庞，周遭一片虚空，耳边息红泪的声音却清晰可闻。
　　息红泪戴着一副大大的太阳眼镜，镜片漆黑，看不出表情。
　　她说，戚少商你对得起我么。
　　她说，是谁每天每天跑去山上摘野花，是谁同师兄讲爱情是不可以让的，是谁让我最好的年华一个人挨过，等得心里长满了荒草，是谁同我讲一辈子欠我的。
　　她说，你不过是内疚，对我再好也是为了自己，你想自己好过一点嘛。
　　她说，好啊，我现在给你机会，你拿什么来还。
　　她说，你是什么男人啊，答应我的有做到过一件么。
　　她说，戚少商你可真自私。
　　她说，戚少商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顾惜朝忍不住道：“你够了……”可他侧头却看见息红泪镜片下的泪水顺着白皙的脸庞无声地滑落，一滴一滴，不停地流，不停地流。他心中突然抽痛，像是被狠狠地揪了一把，就算爱情里没有对错，空付的感情和青春却再也回不来。相爱的人总还有爱，不再被爱的，就连回忆也像是一台凄凉散场的戏。
　　息红泪转身离开的时候，淡淡地扫了顾惜朝一眼，说：“要是觉得我没讲错，不如代他还一些。”
　　顾惜朝从进浩园开始，人一直轻飘飘的，脑子里像是一片空白，又像是塞满了浆糊，总之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会站在那里，站不住了就坐下。息红泪刚刚讲的那些，他也想来骂上两句，却发现戚少商可不欠他的，息红泪的每一句话他都没有资格讲。

　　铁游夏赶来的时候顾惜朝正坐在戚少商墓碑前的草地上揉自己蹲麻了的双腿，他擦擦额头上细微的汗珠，表情极是为难。
　　戚少商在行动中意外殉职，请铁游夏帮忙瞒过顾惜朝，这一点赫连春水是知道的，是以一出浩园就通知了他。
　　顾惜朝侧头瞥他，笑了一声，“铁Sir这是在替同僚达成遗愿么？”
　　铁游夏擦汗。顾惜朝道：“不同我讲讲当时的情况么，戚Sir多么勇，还有力气安排后事？”
　　铁游夏听他语气不善，叹口气道：“阿戚当时只讲先不要告诉你，拖一时是一时。”
　　顾惜朝冷笑：“一时之后呢，没把一辈子都安排好？铁Sir这就是你不对了，太敷衍了。”
　　铁游夏皱眉道：“你别这样，他是真的为你好。”
　　顾惜朝的眼光冷冷地射过来，铁游夏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都带着愤怒，不由地垂了目光。片刻之后顾惜朝道：“Easy come，easy go？”
　　“简讯是我传的，这话也是阿戚讲给我的。”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见铁游夏犹豫，顾惜朝冷笑：“一个两个都这么无聊，现在拍戏吗，要给你表演一哭二闹三上吊？”

　　顾惜朝看着戚少商的遗照，突然觉得自己有话可以骂他了。
　　我知中国警察的非正常死亡率本来就比较高，可为什么一定是你，你怎么就这么笨呢？两年前我给傅氏的黄金麟打赢了官司，你如今就偏要在傅氏的案子里殉职，你这是在报复么？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像个白痴，我跟你什么关系啊戚Sir，你不觉得自己很自作多情么？……现在真的是两处茫茫了，只是不知道，你在碧落还是黄泉。

　　天色渐暗，顾惜朝听到有人试探地叫：“顾……惜朝？”他回头，黄昏的光影中一张圆脸渐行渐近，还带着两只酒窝，熟悉又陌生。
　　顾惜朝飞快地爬起来，一拳砸过去，“混蛋！”
　　来人捂着腮帮子甫一站稳，就被顾惜朝抱了个结结实实，他两只手臂支楞在空中，举也不是放也不是，想推开却感觉到顾惜朝不可遏制的颤抖和心跳，他终于轻轻拍了拍顾惜朝的背，“我是陆小凤。”